第9章 第九道題
下一步,就是到死者家裏去看看。執行者的做法都不太一樣,但總體而言,就是觀察死者的生活環境、行為模式……
九晴表示:“人類真複雜。”
但是還沒到謝家,我們就卡關了。
“我很肯定,”九晴說,她左右看,“這段路我們已經繞了至少三次。”
早上七點半,陽光暴曬,約定的時間是早上九點。陽光充沛,說白了就是曬死人。我們打着傘,無望地看着周圍的不毛之地。九晴的記憶力驚人,她在地府實習的時候,實習的最後一層是七十五層,所以她的記憶,幾乎可以一路追溯到元朝。
……為什麽我覺得不止三次?
“對,因為我們迷路了。”我說。
我低頭看着手機裏的導航儀,努力想找一個不會被陽光照到的角度,這樣就可以看得清楚點。所以,誰來說一下,早上七點鐘的陽光,為何感覺比正午的還猛烈?
就在她打算轉右的時候,我說:“等等……我記得我們剛剛轉過來這邊了?”
九晴頭也不回,“我們明明是轉左!——唔,左右怎麽分來着?”
才說到一半,她就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力。九晴性子很暴躁,仿佛看不慣這個世界,包括她自己。
我看着黑掉的手機屏幕,感受着熱烈到能曬死人的陽光,無奈地吐槽,“PS裏的順時針旋轉簡直是為了你們這種人設計的。”
“什麽?”
“沒聽清就算了,”我兩眼無神,“而且,我有一個壞消息。”
九晴終于靜了下來。她表情嚴肅地望過來,“什麽消息?”
“手機壞了,開不了導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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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連夜雨。
九晴:……
她沉默片刻,然後道:“所以你想怎樣?”
“涼拌,”我說,“還有一個小時,我們繼續。”
所謂的慢慢繞,真的就是慢慢。在熟悉了這附近的地圖以後,我們終于找出了一條捷徑:只要順着旁邊的河走,然後就能找到那一棟住宅。在樓下按了通話鍵,然後我們終于進了電梯大堂。
九晴全程沒說話,只是偶爾會說一句:“我感覺這邊會比較好。”然後就走過去了。
她走路幾乎不看地圖,大多數時候都能靠着直覺繞到目的地,無論在哪都一樣。
就好像地圖一直都在她的腦子裏,但你問她,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種高級住宅區,說白了就一個字:空。路上到處都沒人,偶爾會看到停泊着的車子,長長的車道。鑒于大部分人沒時間走這麽長的路,這裏的人都以車代步,所以早上上學的時候車子一定大排長龍。
我有氣無力地說着這一段廢話的時候,九晴冷笑,“這個還需要推理?”
“我沒有推理,我只是很閑。”我吐槽了一下無聊的生活。
電梯到了。
地板和電梯裏的四面鏡子一樣亮,我們走進去。再次開門,繞到門前。這棟大樓的電梯大堂很窄,如果是骨架大一點的人,可能還轉不過身。和室內的寬大截然相反。
謝女士開門,她穿着家常服,淺口高跟鞋。我說:“打擾了。”
她點頭,沒有黑眼圈和淚痕,化了一點點妝,只是最基本的。“請進。”
就和在死者回憶裏看到的那樣,屋裏很大,明亮,幹淨,寬敞。一進屋,九晴就開始到處飄。她一樣一樣東西嘗試,手碰到一樣東西,空氣裏就開始播放影片,是和那一段物件相關的回憶。
但有一些回憶,就像鎖上了那樣,打不開。九晴說過,當死者或者死者家屬,不希望那段記憶被別人看到的時候,我們就看不到了。如果要認真又嚴格地解釋這個設定的話,那是因為九晴的能力,首先要碰到死者的生命線才會開啓,所以基本上,也和死者的靈魂,有一定程度的關聯。
不過那是她的事情。
我說,“謝女士不怎麽呆在家裏?”
我開始找一些無所謂的話題來填這段路上的空白,一邊觀察着路上的環境。屋子裏很幹淨,是保姆收拾的那種幹淨,浴室裏是兩人的牙刷和嗽口杯,毛巾很柔軟,就和死者的睡衣一樣。
明鏡住的環境很好——資優兒童比尋常人敏感,他們會覺得衣服特別粗糙,或者嫌棄別的旁人習慣了的細節。那種高度敏感的人,一般都會讨厭在草地上打滾,因為感覺很髒很黏很濕。
謝女士承認,一切理所當然,“我要上班。”
但是她很用心,或者至少請了一個用心的保姆。我想了想,“我猜,你看過不少和資優兒童相關的書?”
大多數人都會這樣。她點頭,她有一頭順滑的長發,染成黑色,已有白發,她說道:“我要照顧女兒。”
在她看來,似乎沒有炫耀,也沒有自責。我們一路走來,最終走到了明鏡的房間。她的房間很大,沒什麽卡通之類的東西,簡潔,牆上挂着一幅畫,仔細看,是一幅荷花池。
屋子裏的顏色不極端,淺灰淺藍淺棕,家具大多都是原木,桌角有防撞的那種膠貼着,就算撞到也不會太痛。沒有地毯。唯一一張書桌,還有書架。收拾得很幹淨,一目了然。
書桌上的東西卻不少,大大的桌上放了不少雜物。角落裏擺着一個抽屜,它有四層。我一一拉開,在底層發現了一只似乎是壓幹的青草折疊而成的蟋蟀,還有一些彩色的竹簽,幾顆玻璃珠,像是小孩子小時候會玩的東西。
旁邊還擺着一本書,翻開書頁發現了楓葉做成的書簽,似乎是真的。我将書合上,聽見謝女士在身後說道:“明鏡不讓別人碰她桌上的東西,一碰她就不開心了。”
“從來沒人碰過嗎?”
“沒有。”
我還在看。明鏡的玩具很罕有,我小時候從來沒有玩過那樣的東西。我蹲下來,拉開抽屜。抽屜裏有幾本作業,似乎是明鏡以前讀小學時候的,被擺在這裏留念。所有作業上的名字都被擦掉了,我打開其中一本。字跡端正,字體接口都沒有破。
我繼續翻書桌和書架。很快翻到了一本筆記,我掀開看。這本筆記上的所有筆跡,比較像個十三歲的孩子。一直翻,接着我翻到了很極端的一頁。
一整頁都是“為什麽?”
對,這三個字,寫了整整一頁。好像一個人在最絕望的時候,發出來的求救哀號。我擡起頭來看謝女士,她的眼神有一刻閃縮,仿佛心虛。接着她禮貌地開口,“那是明鏡的筆記……怎麽了麽?”她問。
我搖頭,“沒什麽,只是它有點特別。”我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的絕大部分問題,你都只能說一句“不知道”。我低頭看筆記,那像是一個無比絕望的人,在現實留下的唯一記號。
我合上筆記本,問了一句“這個可以帶走麽?”
謝女士凝視了筆記本一會兒,沒有問問題,就說了可以。然後,她開始回憶關于明鏡的一切。我默默地聽着,明鏡和上一次案件的死者不一樣,她沒有上網的習慣,雖然玩手機,但手機裏的應用程式并不多。
她最喜歡的是數學,分數也還不錯,前陣子高中組織到外地交流,她也跟着去了。謝女士不是個嚴苛的母親,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她不太在家裏,但卻很關心明鏡生活的細節。
說到最後,她問了一個問題:“查到現在,明鏡的死,有頭緒麽?”
她望着我,目光如許,像是上一樁案子裏的林先生。悲傷,但又帶着一點點着急。良久,她望着遠處笑了笑,有點凄楚,“我一直以為,她在學校裏過得不錯……但你說過,她沒被人排擠。”
對,這是真的。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
“……不,還好。”
我繼續翻書架裏的書。很快就翻完了,裏頭沒有什麽字條,也沒有什麽照片。我還是沒有找到那本童話書。九晴說過,‘回憶’是不會标明時間順序的,我也不知道那本書到底是不是不見了,或者是送給別人了。
我回頭,決定問一問,免得自己走錯了路,或許那本書其實半點不重要。“謝女士,你有沒有看到過一本故事書?”
她擡頭,眼神疑惑,仿佛在詢問原因。我說:“愛麗絲夢游仙境。”
她仔細地回憶了一下,視線忽然有點驚慌不安。那些人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是有理由的,因為你看一個人的眼神幾乎說明了那時候你自己的處境,還有你的情緒。但我很難從一個眼神判定她到底是不是說了謊——這太難了,又不是讀心。
最終她搖頭,“沒,”先是短促的一句回答,随後是一句強調:“我當然沒有看到過。”
我沉默片刻,确定先把這段回憶收起,先不要想這麽多。
最終我們告辭的時候,還是什麽都沒有查到。我清點了一下手裏的東西:書包、文具盒、筆記本……為什麽都是和書有關的?
某些恐怖游戲,很喜歡拿日記來做線索——但那是因為,在絕大部分情況下,文字是唯一一種,說明了當時人心境的東西。
九晴表示:“可能是因為這是個學霸。”
我搖頭,“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她是個喜歡學習的人。”
九晴不語。她将手搭在那本筆記本上,然後讀取出來的回憶一片模糊,仿佛打了天然的馬賽克。“這就是打不開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