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道題
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口齒清晰地講自己和家人之間的回憶。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如果一件事可以說出口,那就不算是傷痛了。
謝女士生下孩子之後,她就和丈夫離婚了,離開了原來的城市,來本市打拼。總的而言,她生活不差,女兒有人接送上下學,小時候做智商測試查出來是資優。
死者謝明鏡,姓随母親,十三歲的高中生,出身離異家庭,身體差,經常住院。而據她的班主任所說,她在學校很受歡迎,并沒有因為年紀被人排擠。
所謂的高智商,就是能想到更好更快的辦法來解決一個問題,比如在你還在糾結數學試卷上第一道題目的時候,他們早就翻到第二頁刷刷刷繼續做。他們學什麽都學得比別人更快,而且在想問題的時候,犯的錯都比別人少。
我坐在桌前,還在研究自己整理出來的檔案和圖片,電腦正好翻到死者屍體那一頁,看起來很是吓人。這時候,又從電視屏幕一側看見死神的倒影,她手裏沒拿鐮刀,只有兩下腳步聲。我看着她和它,“給你說個笑話好不好?”
“什麽?”九晴沒聽清。随即她好像聽清了,挑眉嘲笑起來:“這種情況,你還有心思說笑話?”
于是我不說了。
“你查完了?”
“還沒有,這次收回來的東西并不多。”九晴聲音有點低落。
她将一個書包,和一個文具盒擺上桌來。書包是黑色的,文具盒是透明的。
我說:“有用的就這麽多?”
九晴冷笑,“你以為人類很好應付?我在那裏呆了一天一夜,有用的倒多,但那個死者家屬,一件都不肯讓人帶回來。”她聳肩,“然後剩下的,就只有這些上學用具能拿回來了。”
她很情緒化,于是看起來嘲諷,甚至全然不講道理。然後,她湊過來,坐在桌上,手放在那個書包上,随即一片投影投射出來。
投影很淳樸,像是一片透明的屏幕在空中,倒影出關于這個書包的一切。
死神的能力,全部都和過去有關。窺探過去。——那是一段,死者與物品相關的回憶。當她将手放在書包上的時候,就能看到死者活着的時候,是怎麽背着這個書包上學,怎麽背着它回家,将它擺在自己的房間裏,每一個片段,都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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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也有它的限制,但比起人類,無疑是一種超能力,如果用它來破刑事案件,那麽只要拿到斬人的刀,就能看到斬人的是誰。
我和九晴坐在那裏,靜靜地看。
我們看見,學校大門,藍色天空。明亮,寬廣,幹淨。
明鏡梳着好好的辮子,身上校服順貼,背着書包下了車,直接進了校門。校門敞亮,建築光鮮亮麗,是名校會有的樣子。她低頭看着地上的路,臉上表情平靜,看起來那麽好。進了課室,她開始玩手機,屏幕裏是一堆游戲和應用程式。
各種各樣的游戲,設計得美輪美奂。
九晴皺眉,“資優生也玩游戲?”
“因為有時間,所以有空玩。”我說。
學校生活,沒什麽好看,直到她放學,回到家裏。她放下書包,到樓下去吃點心。
她不是一直背着書包。偶爾會看到保姆進房間,幫她收拾東西;因為有人收拾,所以她的房間看起來幹淨,書架上擺着一些深奧的書籍。
我說:“等等?”
死神回頭,“怎麽了?”
“可以暫停麽?”
“不行。”
那個書架上,看的書比許多成年人所想還要深奧。是一堆和數學相關的書,我的數學不算十分好,卻也能勉力辨認出書名和數學邏輯有關。每本書都包了書套,唯有角落裏,有一本書格外顯眼。它的淺顯,是所有小孩子都看得懂的童話書。
《愛麗絲夢游仙境》
這是一本童話書,薄薄的,書脊薄到要用心看才能看到細小的書名。看得出來,它被翻了很多次,于是顯而易見的有點破。九晴懷疑,“怎麽?”
“這本書有人說過,”我擡頭,“你在案發現場,有沒有看到過這本故事書?”
九晴仔細回憶了一下,“沒有。”
那就算了。我們繼續看。很快看完以後,我們卻安靜下來。九晴低着頭,有點猶豫,“她真的死了?”
“嗯,”我低着頭,繼續敲字。
死者謝明鏡,十三歲的女孩子,家庭富庶,智商比常人高,屬于資優兒童,在學校有不少朋友,而且受老師喜愛……我敲下一連串字樣,試圖将事情總結起來。我說:“別人家的孩子。”
九晴疑惑:“嗯?”
“她是那種會被人羨慕的孩子,成績好家境好,而且不像一般智商高兒童,懂得怎麽交際,不是那種因為成績好情商低而被排擠的人。”
九晴這時候才像是想起什麽,她拿起那個文具盒,将手搭在上面,“對了,你可以看看這個。”
書包播放完了,接下來是文具盒。我說:“這段有什麽不同?”
九晴想了想,像是試圖用簡單的方式解釋這個問題,最後她似乎自暴自棄了,磕磕巴巴地說:“唔。看得比較多一點?”
然後,在一片寂靜中,視頻開始播放。
那是在學校的休息時段。
叮叮咚咚的鐘聲響起,老師離開了課室,班裏很快鬧了起來。文具盒被擺在桌上,明鏡被人拉離了座位。她坐在講臺後的椅子上,一個人笑嘻嘻的蒙住了她的眼睛。很熱鬧,十幾個人圍着她。
其中一個人上去,說了幾句話,然後明鏡開口:“嗯,這個……是于欣?”
她每說對一個名字,其他人就起哄一次。
九晴似乎是看不懂,“這是在做什麽?”
我的聲音沙啞,“我不知道。”學校裏那些熱熱鬧鬧的事情,就好像只能從別人說的話裏聽聽看,朦胧得很美好,永遠都不知道,正常學生的生活是什麽味道。
蒙住眼睛以後,一個一個輪流上去說話。大多都是女孩子。明鏡聽了一個人說的話,想了想,就喊出了她的名字。
于是我懂了,往椅子上靠,“聽聲音猜人。明鏡的眼睛被人蒙住,她看不見,只能靠聽別人的聲音,分辨他們到底是誰。”
九晴也明白了,她一起沮喪:“原來是人類的游戲啊。”
我們兩個窮鬼,趴在那裏,看一群十幾歲的孩子是怎麽熱鬧的。很快猜完了,每一個人的名字,明鏡都猜了出來。蒙住她眼睛的人終于松開手。我說:“嗯,他們很開心。”
然後我在報告上加了一筆:人際關系不差,無社交障礙。九晴松開手。自殺死了的那個女孩子,說的話比我從前一個星期說的都多。我忍不住覺得,自己居然還活着,只能說是禍害遺千年。
“她怎麽會死?”
“開朗的人就不該自殺了?”
我說,九晴還是沒搞懂。她性格簡單,想事情不會繞彎,如果一直保持這個狀态,大概永遠不會想死。
我嘆了口氣,“所以,她是個智商高,成績好,情商不算低的女孩子。”
接着,我說:“然後,她自殺了。”
這樣幾句話說下來,就像一個斷片了的故事,才開了個頭,接着馬上到了結局。這個故事,缺了中間那一截。九晴眨眨眼,“難怪是五星,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我關上電腦,冷冷道:“繼續。”
旁人眼裏看到的故事,永遠不會完整;你在旁人面前活得光鮮亮麗仿佛已經走上人生巅峰,于是直到你自殺那一日,他們驚呼“她活得好好的,怎麽會死?”即使背地裏你已經遍體鱗傷,連掙紮的力氣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