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道題
愛麗絲發現了一瓶藥水,她飲下它進了屋,卻依舊拿不到那把金色的鑰匙。
——《愛麗絲夢游仙境》
那是一樁很特別的案子。
五星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死者未成年。
語閑說,“這樁案子是從刑事案件那邊轉介過來的,已經确認自殺了。”
九晴先趕往死者家裏,我去了醫院。這次的自殺方法有點奇怪,至少一般人做不到。一個十三歲的學生因為肺炎進了醫院,半夜裏她拿着一根針筒,往自己的血管裏打了空氣——這樣是可以致命的,不過明顯沒有跳樓或者自缢來的普遍。
最奇怪的大概就是,誰也不知道自殺者是怎麽做到的,全程居然沒有被護士或者監控發現。
于是我問出了口:“攝像頭壞掉了?”
“不,”語閑搖搖頭,“拍到了,但不知怎麽沒人阻止她。”
很湊巧,也理所當然。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看到了很多人。這是一所很忙碌的醫院,各種各樣的病人幾乎擠滿了大廳,而手術床和輪椅在走道和轉角處穿行而過。
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會懂得用針筒自殺?
“我們以為是他殺,”等在走廊裏的是警局人員——不穿制服,但有工作證。他戴着一副眼鏡,無框,能看到鼻梁那裏兩塊小小的透明軟膠,“但看了監控才發現不是。”
我問,“針筒是病房裏拿到的?”
他沉默了一下,好像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但出于禮貌他還是回答了:“對,護士不小心留下來,是幹淨的,還沒用過。”
“對,”那就是說不是偷來的了。
沒說兩句話,就走到了病房。案子剛剛下來,不可能這麽快有記錄,不過是死在醫院,所以身體狀況和各種各樣的資料都還在。進門以後,警察和法醫打了個招呼,似乎很熟,他們戴着同款眼鏡。法醫打了個招呼:“我姓程,叫初一,大年初一的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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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話不多,解剖臺旁邊本來就死氣沉沉,程初一在和那個警員說了兩句話以後,就開始說死者了。
我看向臺上的小女孩——她梳着很漂亮精致的羊角辮,頭發梳得很順,一點都沒弄亂,身上的睡衣是異常柔軟的純棉,一件飾物都沒帶。程初一翻着病歷:“她是肺炎入院的,有多次入院記錄,而且從六七歲時候就開始了。”
“每次都來同一家醫院?”
“對。”
程初一嘆口氣,她說:“我見過她。她是個很安靜的孩子。”
“怎麽樣?”
“坐在角落發呆,什麽都不做。”她的表情有點懷念,但不算太多,對工作寄予感情不是一件好事,“有時候會看書,不過都是大人才看的。”
我聽着,随後慢吞吞的問,“那時候你是實習生?”
程初一似乎有點驚訝,“對,為什麽這麽問?”
“一般人剛開始工作的時候總會覺得很新鮮,所以記什麽都記得很清楚……不是麽?”我問。随後拿了幾份檔案,程初一點頭,“對,我那時候在實習,不過不是因為工作才看到的。”
“那是怎樣?”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在走廊裏經過,拿着一本書。”
“什麽書?”
“愛麗絲夢游仙境。”
說完這個莫名其妙的答案以後,我拿着檔案去了病房,順道看了一下監控記錄。這個死者運氣很好,至少她拿針筒的時候沒有被護士和保安發現,而在那之後,已經來不及了。病房裏還有一些私人物件,我正準備找那本故事書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十霧?你還在醫院?”是名喬。
“對,”
“你還有多久回來?”
我聽出了着急,于是将電話放得離耳朵遠了一點:“怎麽了?”
“吵起來了,”即使是這種話,名喬的語氣也很死,“語閑正在想辦法勸架。”
勸架?
我看着已經挂斷了電話,立刻趕回了黑白。我沒找到那本書,不過有沒有找到都不要緊。當回到黑白的時候,我終于明白那是什麽情況了。這樁案子由我們負責,而采證找來了死者的班主任和她的母親。
接客的地方和技術部不在同一層——如果讓人看見技術部裏一堆人在對空氣說話和空氣玩耍,那就好玩了。我還沒走近就已經聽到門房處吵起來了。不要以為高知識分子不會吵架,人就是人,吵架名副其實,都很吵。
我站在轉角偷看了一眼,依然沒有靜下來。
……所以說,人類果然是一種不可能消停的生物,一般消停的時候他們也就死了。我不客氣地開門,看到兩個人站在那裏一句一句說話,明明是理論,聲音卻都蓋過了對方,生生說出了潑婦罵街的味道。語閑姐站在一邊,看得出來她很想勸架,但是沒能勸成。
“你确定你說得對?我女兒會死,和學校不可能沒關系,你剛剛也說了……”
“是,我承認我有錯,但你能不能一副半點責任都不負的樣子?”
“你不負責,誰還負責?”
那個穿着黑白套裝的女人,臉上的妝還沒掉,顯然是趕過來的。而另外一邊那位顯然就是老師了,穿得更悠閑一點,但兩人都吵起來了。——典型的撕逼戲碼,班主任和老師。
我很想繼續摸魚,從他們的對話裏繼續截取有效信息,然而語閑姐已經将人攔下來了。
“兩位,想不想知道明鏡是怎麽死的?”
語閑擡頭,輕咳一聲,然後看到兩個人都愣了,她就将鍋丢了過來:“這位是負責案子的執行者,剛剛帶回了醫院裏的資料。”
我:丢鍋不要丢得這麽明顯,雖然鍋本來就是我的……
走道裏只寂靜了一下。
她們的注意力不在這個上,一轉頭又繼續吵,“如果不是你,怎麽會拖這麽久?”——典型的遷怒。
我一拍牆,門廊處就靜了。看情況,本來是因為分開錄口供的,然而她們意外遇上了,僅此而已。
我說:“兩位,消停沒?勞資糾紛需要去的是法院,出門右拐謝謝。”
這句話大約說得太莫名其妙,一句不符合氣氛的話反而讓人都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了。那個據說是自殺者母親的女子,皺起眉,依舊認為自己是對的,“她本來就有錯,老師不是應該關心每一個學生麽?我女兒還是資優兒童……”
我忍無可忍,“謝女士,你找過工作沒有?”
她沉默,擡起眼來,眼底是一種不容人接近的冷漠,可以看出她應該是個很獨立堅強的人,“找過。”
“對,所以你告訴我,什麽時候招聘平臺還保證你找到一份好工作了?”我問。
她搖頭,“當然不,你要是什麽都沒有……”
我打斷她,“學校也一樣,謝謝。”
這話大概沒有誰能聽懂吧,我有點落寞地想,不過還是沒解釋。反正解釋了,還是聽不懂。謝女士卻站在那裏,仿佛在想什麽。語閑姐趁着這個時候,拉走了那位班主任到一邊喝茶,于是我道:“請跟我來。”
在繞彎的過程中,她終于開口了。
她的高跟鞋在走廊裏喀喀喀地響,她的聲音卻忽然放得很柔很輕,和鞋子發出來的聲音截然相反:“你是在說……錯的不是那位老師?”
“嗯,”說起這個話題,我的心情更灰了,像是有個聲音一直在重複催眠我,讓我在說與不說之間反複猶豫,“孩子在學校裏學東西,是為了以後能掙錢買到筷子,但如果家裏的人不教她,她永遠也學不會怎麽用筷子吃飯。”
很簡單的道理,不是麽?
她徹徹底底安靜了。我回過頭,看到她微微低着頭,神情略微有些黯淡。
這不是剛剛那個女人,只是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最後我只能推開門,讓她先進去。這位女士姓謝,她的孩子叫明鏡。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我對古詩詞涉獵不深,沒辦法說什麽話。我将那些文件和檔案鋪開,一點點講,語氣平靜,我猜測在這位母親聽來,我講話的方式近乎殘忍。
這一次的案子,死者只有十三歲,是高中生。
這是一名資優學生,出生在離異家庭,母親姓謝,是一間出入口公司的總經理,她小時候做過智商測試,後來一再跳級。
我慢慢地說着這些,本來就和她女兒有關的事情。中途遞了很多張紙巾。這和一般的審訊室布置不一樣,絕大部分電影裏的審訊室都那麽黑暗窄小,這裏卻更類似于心理醫生的診療室。
柔軟的座椅,明亮的燈光。
我最後遞過去一張紙巾。謝女士沉默着接過,然後開口,聲音略喑啞卻依然清晰,她不是一個會任意将情緒暴露在外的人:“謝謝。”
我望着她,然後開口:“那麽,因為案情需要,接下來的內容會錄音,但你的個人資料不會外洩,而且事情完了以後就會立刻銷毀。”
她點頭,膚色蒼白,仔細看能看到眼角的一截黑色眼線,搭在腿上的手卻能看到微微突起的青筋和單薄的皮膚。我說:“那麽……謝女士,我們開始吧。”
我攤開筆記,打開錄音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