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王府王妃袁蔻珠最近有事兒沒事兒喜歡翻看經書、求佛問道。
她記得,她曾問一瓦觀寺老僧:“究竟什麽是因,什麽是果?人有原罪,該如何洗?”
蔻珠至今都還記得,那老和尚當即吃驚看她一眼。“怎麽?——王妃自覺身上也有罪孽洗不去?”
"阿彌陀佛,佛家所講的罪業因果,假使百千劫,所造業而不亡,姻緣際會的時候,果報還自受……"
蔻珠道:“我欠了一個人,我把他這一生都給毀了!後來,我想拼命補償還債,去拯救他,讓他原諒寬恕于我……”
老僧便說道:“如果,單從修行的角度講,人有很多業都是可以消的!你自以為的原罪孽因,可經歷一番修行後,卻能把它轉為一個好的果!就如,當一個人不慎害死另一個人,而這個人,除了與亡者深結法緣,為他助念、超度、回向、植福,使他因此而登上極樂世界;亡者到了西方必然歡喜,會心存感恩地想要報答這個恩人。”
“從表面看,害死了人,是一種惡業,但卻會因為緣的轉變,修成一種好的結果!”
老僧見她只出神發呆,便問:“不知王妃是用什麽法子去修行你口中冤孽?”
蔻珠微微一笑,嘆:“我用的是情!男女之愛的那個情!”
她繼續說:“我願把自己這一生的情愛生命統統奉獻給對方,哪怕為他犧牲,為他付出一切,卑微到沒有原則、沒有底限,甚至沒有了自尊……”
老僧說道:“阿彌陀佛!既如此,王妃您臉上就不該有這麽多的痛苦哀怨才是!這既是您一場修行,如是因,如是果,一切當平靜自受。”
他一頓,“而在您的臉上,之所以會有諸多痛苦哀怨,并一次次在這裏向老僧求索——只怕,都是因您心中的不甘和欲念而起!”
“再者,咱們修行之人,第一個要講的就是放下,放,是放下貪欲,是随緣……”
老僧突然慈藹悲憫看着她:“王妃您生而有雙翼,何須匍匐爬行………”
“老和尚再給王妃一句勸誡——愛與恨,通常形影不離,倘若愛的不好,則成了恨;既然是恨,那便不如放手不愛,否則,這就不是您的一場修行,而是入堕地獄了!”
“……”
蔻珠聽完此話一驚,老僧這勸誡竟對她收受頗深。
這天,蔻珠婆婆劉惠妃來時,蔻珠正幫着她的夫婿李延玉褪解衣袍外褲。
平王李延玉雙腿麻痹,患有殘疾,下半身癱瘓不遂。外面雪停了,昏昏的太陽透過窗戶縫隙照進了屋宇。平王李延玉今年也有二十三歲。蔻珠是和兩個粗壯丫頭,動作很麻利将他小心攙扶移到床上。
真是很奇怪的一個男人。
他分明是個殘疾了,從九歲那年,蔻珠在他身上所種就的一切“孽因”,李延玉的世界徹底坍塌、掉入泥淖——
他不再是整個大頤王朝衆星捧月、優秀出彩、渾身罩滿光環的皇位繼承人——他更像一個常年生長在陰僻角落的桫椤樹,很難再見陽光,可是,偏偏身上還是能給人一種神秘而致命的吸引力。
反倒讓人更加心生憫意,想要讀懂他、憐惜他。
蔻珠和兩三個丫頭将他麻利攙扶到床上以後,接着,又拿了一個軟墊鴛枕給男人依靠着,再輕輕放下紗幔帳簾,吩咐丫頭們出去,自己,則脫了那身厚厚的袍服夾襖,換了幹淨簡便睡服,輕輕跳上了床,給男人做康複按摩,并助他移動翻身。
這是蔻珠每天中午必做的一門功課。
說起,這李延玉的病疾,也說起,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諸多恩怨糾葛,也實在冗長。
王府請來一個郎中大夫,蔻珠每日都要和那年輕大夫商讨着怎麽讓李延玉能從輪椅上站起來,真正活動自如,變回一個正常人。蔻珠累得是滿頭大汗,此時,撂起寬大袖口,一雙手巧使力,側坐于男人身旁,一會兒揉,捏,按,壓,推、拿、摩、點,一會兒,在李延玉腿上輕重急緩拍着捶着。
李延玉半躺半坐,冷眉俊眸,始終未曾擡頭看她一眼,他常常看蔻珠的表情就如一尊千萬年的冰雕,雷打不動,冰雪難融。
彼時,李延玉手上還拿了一本厚厚的書冊,反正,這女人如何輕重急緩使力去磋磨他這雙腿,他都麻痹毫無知覺,索性,便不關己事,任憑女人如何去折騰捯饬,而他,猶如置身事外。
如果,換作以前,哪怕就在前些日子不久,蔻珠為了讨這男人喜歡,她會溫柔詢問一句:“王爺,在看什麽書呢?”
男人賞貓丢狗,他今日心情好的話,也許會接那麽一句兩句,而蔻珠再有運氣福份,男人話接得多了,興許,榮幸又榮幸,他會和她談論書上一些東西,有時候是一首詩,有時是一篇文章。
然而,蔻珠今天卻自顧自想心思,沒有絲毫再去讨這男人歡心的念頭。
她動作機械,表情僵硬麻木,就真的像在完成人生一門必修的功課,濃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如同行屍走肉。按摩推拿好半天,才終于淡而平靜地說道:“王爺,到現在,你的這腿都還沒有任何感覺嗎?”
也不知是否在發洩心中某個情緒憋了很久的那點,竟用雙手交握成拳在對方右邊大腿根本重重一捶。
男人豁然把眼睫從書頁上一擡。
他真竟有感覺了!
分明想要控制心頭那份難以言明的激動狂喜。
蔻珠再一次邊重捶邊氣喘籲籲問道:“王爺您也不必特意隐瞞什麽,如果,王爺您真的想要快點站起來,像正常人那樣走路跑步,有什麽感覺,還是如實告訴妾身才好!那蘇大夫是淩雲峰醫仙學徒,他為人耿直善良,對醫道成癡,倘若,在我倆這麽些日的共同研讨下,您真有感覺了,那證明這醫治你的方案是可以行的,咱們可以繼續!”
“……”
李延玉剛還從胸口湧蕩而起的那抹狂喜興奮、瞬間被這女人淡漠冰冷的姿态給激得生生褪回去。
哪怕現在立馬能從這床上跳起,真的變回一個健康正常人。
他把手上的那本書往地一擲。
蔻珠一驚,立馬擡起頭來。
李延玉不是個喜歡開口說話的男人。
書被扔擲在地發出啪地一聲響,兩雙眼睛就那樣對上了。
李延玉輕擡墨眸,那蘊在眼底裏如同冰山雪水的無形冷漠,像隔了千萬重山、千萬片海,再一次讓空氣整個僵澀凍結起來。
他看着蔻珠,仿佛在說:“沒有人在求你,讓你每日每夜這樣伺候我,給我又是洗又是推拿按摩的,你很不耐煩了是嗎?”
“好啊!你終于不耐煩了是嗎!很好!”
“滾!”
“……”
蔻珠淡淡垂下眼睑,男人這副模樣,換作往常,早就又不知如何卑微得低三下四讨好求和了。
可不知為何,近日以來,也許是真的太過操勞疲憊,那老僧的話在她心中概是形成了點化,加之眼前這男人似乎也透支了她這些年歲裏、所有想要努力堅持維系的太多東西。
她從床上慢慢走下,彎身撿起男人被砸在地上的那本書,是本很厚的棋譜。
蔻珠的視線漸漸有些飄怔模糊——
她一邊翻看棋譜,一邊很靜很靜說:“我父親也病亡西去了,那是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晚,想必也他是很想見我這女兒最後一面的!呵,怎麽會不想見呢?我是他這世上最寶貝的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可是我記得,那天,你當時因缺少下棋的對手,字裏行間,命令我在那天晚上好好陪你,而我,還真是聽話……一個不孝女,最終,蹉跎了和我父親最後一次見面!”
李延玉終于薄唇淡啓,冷笑着說道。“你的意思,你父親病故,是怪我?你沒見你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是我的錯?那天我有強留你?是我不讓你們父女相見?”
蔻珠面無表情,麻木地微笑:“這怎麽敢!我這不孝女……要怪,只怪我被那兩個字迷住了雙眼吧,稀裏糊塗地,也葬送了一生年華青春!怪自己命不好,注定有這麽多災劫需要修行,就是如今想多盡點孝,都不能了!”
搖搖頭,兩人便沒再談下去,之後,蔻珠例行公事,像往常一般給夫婿李延玉令丫頭端來了藥水泡腳。
午後陽光又漸漸黯淡下去,細雪開始飄起來。
空氣異常安靜,她幫他洗腳同時,李延玉似乎感覺自己身體裏有種蠢蠢欲動的欲念叫嚣——自然,全都是因眼前這女子而起。
她的那纖纖素手,那雙眉眼……該怎麽形容這女子的氣質長相?
她長有一雙丹鳳眼,分明是勾人魅惑的狐貍精樣貌,然而,不笑的時候,尤其像現在,冷冰冰模樣,完全一副人淡如菊、氣若清霜的感覺。
當然,李延玉身體還是越發不可控制地煩躁叫嚣着。
他是個殘疾,是個廢人,可不代表,那方面會異于正常的男子。
尤其是,在日日夜夜面對這張可清婉如水、也可美豔如春桃的臉……
他微微俯下半身,正準備伸手扼住對方下颌,以洩心頭某種火氣與躁怒——
“王爺,王妃,娘娘來了!安婳公主也來了!還有小袁夫人也來了!”
蔻珠怔了一怔,慢慢站起身來,抖抖手上的藥水。
那禀報的丫頭又急切說道:“王妃,娘娘的臉色不太好看,好像是為着昨日那樁老虎發瘋的事情來問您,您可要小心呀!”
李延玉冷眉淡眼在床榻端然坐着,表情始終無動于衷。
作者有話要說: 頂鍋蓋冒一句:
男主前面,作者寫着有時也想把他掐死,所以,罵他,不準罵作者,嘤嘤~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其實,文案還是有誤導哈,男主對女主絕對不是什麽“恨”,他的感情世界相當複雜。作者寫這個人設,是基于他的一切經歷背景和所處之境在寫,有時寫着不會受控制,作者會盡量保持理性。
這篇套路是追妻火葬場,但作者還是很想寫一個關于成長和愛情婚姻的故事。
我理解想象的愛情,肯定會有風波起落的,也正是因為這些起起落落,悲傷、難過的,心跳的,甜蜜幸福的,刺激的,才會構成一條愛情的主線,這也正是我很不想寫工業糖精文的原因。男主寵女主很容易寫,但那種莫名其妙的寵,總覺得讓我別扭奇怪。風雨過後的彩虹,才會更美哈!
還是希望小可愛們在前面看男主時,雖然一邊罵他渣,一邊給予同情。他是個殘疾,大家可以想象一個人開始身體健全,光芒萬丈,最後再陷入泥潭沼澤的那種痛苦。所以,他對女主一直不是什麽恨,是不知道如何去接納,接納女主,也接納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