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戲(七)
“你還不認罪?”錦衣衛提刀前指,神情冷峻。
白衣人冷哼一聲,“要打便打,何來廢話。”
“這如何是一句廢話?若你肯認罪,我便不會再對你出手。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你緣何連自己做過之事都不敢承認?錯即是錯,對即是對,有何難以分辨之處……”
“閉嘴!”白衣人似是受不了他如此說教,提劍再度殺去。
“啧啧。”商四一邊看一邊感慨着,“這兩人還沒分出勝負啊,從生前打到死後,這都打了多少年了?”
“別理他們。”星君臭着臉,說。
“他們可以不用投胎?”小喬問。
商四搖搖頭,解釋道:“能到這裏來的人,都是執念過深之人,這些人對生前之事太過執着,所以沒辦法放下一切投胎轉世。星君的塔能給他們一個栖身之所,但同樣也是一個牢籠。他們會在這裏逐漸忘記從前的事情,執念也就被放下了。不過這兩位其他事情都已經忘得差不多,死對頭的事情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也快了。”星君掃了他們一眼,道:“他們已經忘記自己叫什麽名字了。”
這時,四人一狗上了二樓。
到了這裏,陸知非總算明白他剛進來時聽到的歡歌笑語是從哪裏來的了。
只見這裏的情形跟人去樓空的一樓完全不一樣,欄杆邊擺着的小桌子旁有個人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拿着棋子神情專注完全沒有注意到旁邊發生了什麽。十米開外有個老太太在打太極,一個小跑堂端着托盤肩膀上搭着毛巾風風火火地跑過,一個S型風騷走位躲過老太太一招白鶴亮翅,茶盞裏的水卻不小心濺出來幾滴落在棋盤上。
“喂!”下棋的人怒了。
小跑堂連忙道歉,“抱歉啊抱歉!”
陸知非和小喬看着這一幕,都有些驚奇。因為這些畫面都太過生動了,這些人,像是還活着一樣。而越往上走,他們碰到的人也就越多。
有穿着旗袍坐在欄杆旁不斷照鏡子的美人,額頭上綁着白布條、手裏拿着《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埋頭苦讀的學生,還有拿着跟繩子四處找地方上吊的胡子男,吊了一會兒發現自己還沒死,嘀咕着“是不是風水不好”又換了個地方。等等。
陸知非看得目不暇接,往後退了一步,卻不小心撞到個人。
那人“哎喲”一聲,“這位小兄弟,要小心吶。我看你印堂發黑,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不順利啊?要不要我來幫你算一卦?”
這是個算命先生,陸知非搖頭,“不用。”
“怎麽不用呢?我給你算算吧,算算……诶你還沒死啊?”算命先生忽而驚詫,詫異聲太大,引得周圍所有的鬼都看過來,就連還在飛來飛去打的那兩位都忍不住停下來,站在欄杆上一臉好奇地看向陸知非。
陸知非的身體有些僵硬,這種萬衆矚目的感覺有點不妙。偏偏那個一直在上吊的胡子男興沖沖地跑過來,把那根粗麻繩遞過來,“給你,你去死吧!”
四周靜悄悄一片,所有的歡歌笑語都戛然而止。衆鬼都盯着陸知非,好像在等着他的回答。
這場面,詭異至極。陸知非的手心裏微微出汗,這是正常的生理反應,但他的心裏卻并不怎麽擔心。因為商四和星君都在,還有小喬。
于是陸知非用餘光看向那三人,然後默然。
小喬抱臂站在幾步開外,看着這場景,很好奇。
小狼狗在他腳邊坐下,也看着陸知非,跟他主人一樣好奇。
商四那就更好奇了,倚在欄杆上,眨巴眨巴眼睛,滿臉期待地等着陸知非的回答。
至于星君,暫時忘記這個人吧。
陸知非想,他怎麽就忘了這三個人的性格,那是個頂個的出類拔萃。
他不由深吸一口氣,微笑地看着胡子男,禮貌地搖頭,“不用,謝謝。”
“真的不用嗎?這個繩子很牢固哦!吊上去肯定死!百八十年都不會掉下來!”胡子男仍然極力推薦,把繩子往陸知非手裏推。陸知非看着那繩子上已經幹涸的血跡,眼皮抽了抽,仍然禮貌地拒絕,“真的不用,我不太喜歡吊死,有點醜。”
胡子男傷心了,“你真的不用?”
“對,我喜歡別的死法。”陸知非如是說着,然後又看向仍在糾結着卦象的算命先生,指了指小喬三人,說:“那邊那幾位,請你去算一下。”
“這個啊,這個好說!”算命先生一口答應。
商四挑眉。
陸知非微笑。
來啊,來互相傷害啊。
但是倒黴的是小喬,算命先生看其他兩個人高馬大的不太好招惹,于是就找相對嬌小的小喬。小喬黑着臉正要讓他走開,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又是一聲驚呼,“咦?不對啊!你命裏本該死啦,怎麽又活過來了?不對,很不對啊……”
小喬微微擡起下巴,鏡片上折射出一絲冷光,“你有意見?”
算命先生連忙擺手,旁邊胡子男一臉渴求認同的表情問他,“你覺得吊死怎麽樣?”
“滾!”小喬的臉徹底黑了。
旁邊商四扶着欄杆笑岔氣,“哈哈哈哈哈問得好,問得好。”
一幹男鬼女鬼面面相觑,星君掃視一周,冷聲,“都湊什麽熱鬧,該幹嘛幹嘛去!”
于是鬼怪們嘩啦一下就散了,錦衣衛和那白衣服的也終于從欄杆上跳下去,停止了打鬥。塔裏很快又恢複了之前的樣子。但陸知非聽得出來,議論聲夾雜在那些歡聲笑語裏。
他不禁看向商四,只見商四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擡頭看着樓上,嘴角忽而勾起一絲笑意,說:“剛才真是誤打誤撞,我好像看到張韞之了。”
“你看到他了?”陸知非順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軍裝還是挺顯眼的。”商四說。
每一層的面積其實很大,剛才星君出面說話,鬼怪們認出了這座塔的主人,于是先前藏在屋子裏的都跑了出來。
“分散開來找吧。”陸知非提議。
商四忍不住問:“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嗎?”
陸知非是個理智派,“剛才你們都不出手,就證明沒有危險,我為什麽要害怕?至于現在,星君已經出手,就更沒有必要害怕。如果他鎮不住自己的場子,該擔心的人也不是我。”
冷靜客觀,有理有據。商四佩服。
而剛好從他倆身邊走過的星君,詭異地沉默了一下之後,說:“商四,你想死嗎?我成全你。”
商四怒了,“他說的話,為什麽要算在我頭上?”
“你帶來的人,當然是你的。”
“好吧,你過來我打死你。”
“你過來。”
“你過來。”
……
陸知非和小喬默默地走開,到了剛才看到張韞之的那個樓層,兩人對視一眼,陸知非說:“我左邊,你右邊。”
“好。”小喬點頭。
現在陸知非最擔心一個問題,剛才商四說,來到這裏的鬼魂會逐漸忘卻前塵舊事,那麽張韞之即使在這裏,他還記得從前的事嗎?
陸知非忽然有些着急起來,尋人的動作下意識加快。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陸知非在一處角落裏看到了一個正在自斟自飲的背影,那身軍裝,跟張韞之身上的一模一樣。
“張大帥!”陸知非快步走過去。
那人聞言回頭,可不正是張韞之。他看到陸知非,微微蹙眉,“你認識我?”
陸知非調整了一下呼吸,斟酌着詞句,試探道:“我認識小眉煙。”
張韞之的回答讓陸知非一顆心猛然提起,他問:“小眉煙又是誰?”
“他是你太太,你不記得他了嗎?”
“我記得我有個太太,她姓林,叫林香。”張韞之很篤定地回答他。
“林香就是小眉煙。”
“是嗎。”張韞之蹙着眉,似乎對自己的記憶有些不确定。而後他一仰頭把杯中酒飲盡,把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他轉過頭來,俊朗的眉宇間含着戾氣,眸子裏血絲如蛛網密布,盯着陸知非時,強大的氣勢瞬間壓在他肩頭,戰場上的肅殺和血腥便如風如雨般襲卷而來,“你又是誰?為什麽認識我?你知道我過去的事情?”
陸知非霎時間好像看到了漫天血色,神色微變,但還能站得住,張得了口,“你什麽都不記得了,那你在這裏等什麽?”
張韞之怔住,滿身肅殺氣頓時就減了三分,他喃喃自語着,“我在等什麽,等……我在等什麽……”
他困惑,不解,也很震怒。
這時小喬也找了過來,“怎麽回事?”
張韞之看到他,“你也認識我?”
“不認識。”小喬幹脆、冷酷,“我認識你太太。”
“呲啦——”一桶油澆在張韞之的心火上,張韞之真的很惱火。他在這裏等,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等的到底是什麽,幾年、幾十年,沒有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然後忽然冒出兩個人來,個個都說認識他太太?
他太太又是誰?
林香?小眉煙?那又是誰?!
“馬上說清楚,否則我斃了你。”張韞之抽出腰間的槍,對準了陸知非。旁邊一個正在看戲的姑娘連忙“哎喲”一聲躲到一邊,“這幹哈呀這是,張大帥你又犯病啦?我說你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呗,想不起來多好啊,直接去投胎。”
“閉嘴。”張韞之瞪了她一眼。
姑娘拍拍小心髒,轉頭看到錦衣衛兄來了,趕緊躲到他身後,探出個頭來,撩開滿頭貞子般的亂發,露出一張慘白的臉,說:“大帥啊,好歹我們是個鬼友。我跟你說想忘,忘不掉,那才痛苦呢。瞧瞧我們的指揮使大人,連自己叫啥都忘了,還擱這搞CP呢,這相愛相殺的執念得有多深啊。放到微博上,分分鐘紅遍大江南北啊。”
“我不是什麽指揮使大人,姑娘,話不能亂說。尤其官場之上,身份萬萬不可僭越。”錦衣衛一本正經地糾正她的錯誤。說完,隔了一秒,又自己懷疑起來,“或許是我自己忘了?”
“他是他,我是我。”張韞之緊緊握着槍,腦海中忽然又泛起刺痛。
這時,一只手忽然伸過來,輕巧地将槍撥到一邊,“張大帥,戰争結束了,再動刀動槍可不好。”
陸知非看着擋在他面前的商四,識相地後退一步。
張韞之看着商四,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不好惹,而且剛才他撥槍的動作看似輕巧,張韞之可是用了全力的,卻仍然沒能阻止。但那又怎樣?黑色手槍在掌心轉了一圈,利落地插回槍套裏,張韞之揚眉,“你又是誰?”
“故人。”商四回答得簡略,而後歪頭,笑問:“忘不掉,又記不起來,很痛苦吧?”
另一邊,陸知非也走到了那姑娘和錦衣衛身邊,打聽道:“你們好,張大帥的事情,能不能詳細跟我說一說?”
那姑娘繞着陸知非走了一圈,慘白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然後一掌大力地拍在他肩上,“當然可以,帥哥!指揮使,你跟他講!”
姑娘看着很吃得開,但其實死了沒幾年,是塔裏的新人。錦衣衛就不同了,他是看着張韞之過來的。
“來這座塔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執念,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可是塔就是一座牢,沒有人能從這裏離開,除非放下執念喚出往生門,或一念成魔墜入無間地獄。但他不一樣,他剛開始來的時候,對生前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唯獨忘了自己的執念。別人拼命想忘記,他拼命想記起來,往生門對他敞開了無數次,他愣是不肯走,誰勸都不聽。”
“或許大帥忘記的東西對他真的很重要吧。”姑娘唏噓道。
陸知非沉默着看向張韞之,孤獨等待一個自己根本記不起來是誰的人,這種執念真的深得可怕。
張韞之跟商四仍在對峙,商四問:“既然那麽痛苦,為什麽不走呢?你死了七八十年了,就算是在等誰,那個人也早已經不在世上。”
張韞之沉聲,“我張某人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行事但求光明磊落,無愧于心。但我知道我一定虧欠了誰,只要我一天還記得這件事,我就一天不能走。”
商四繼續說道:“但只要你記不起來,那就任何意義。”
“那你告訴我該怎麽辦?我他媽沒有任何辦法!”張韞之快瘋了,一天又一天,他只能在這裏喝酒、等待,他很怕自己記起來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等等。”這時,一直沒說話的星君忽然開口了,他打量着張韞之布滿血絲的眼睛,神色忽然有些凝重,“他的魂魄好像有些殘缺。”
商四眯起眼,“你是說,這是他忘記小眉煙的症結所在?”
“我需要檢查一下。”語畢,星君立刻擡手,掌心朝向張韞之的方向五指微張。
張韞之立刻感覺好像有一只冰涼的無形的手鑽入他的腦殼在撫摸他的大腦,令人毛骨悚然。然而他也聽到了商四和星君的談話,所以愣是一動都沒有動。
所有人都看向星君,一臉希冀。
五分鐘後,星君終于收回手,張韞之的背上也已經是冷汗一片。
“怎麽樣?”商四問。
星君的神色有些古怪,問張韞之,“你是不是被狗咬過?”
“狗?”張韞之一愣。
星君解釋道:“你的魂魄有被動物撕咬過的痕跡,你在戰場死亡之後,應該有成精的野狗或者類似的妖物路過,吞食過你一部分魂魄。你想恢複記憶,得先補全它。”
“你是在逗我呢?”商四搶在張韞之說話前瞪着星君,“你現在讓我上哪兒去找一條野狗?”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星君癱着臉說:“你不是神通廣大嗎?”
“狗日的。”商四很不服氣,“我說你的辦事效率怎麽這麽低,早一點去收魂不就完事兒了嗎?”
“你以為我是你很閑嗎?”星君也被他氣得翻白眼。
這時,張韞之忽然想起來,“如果你們說的是只黑色的野犬,可以不用費心。當時我一個順手,就把它給宰了。”
當時張韞之殺意正濃,從死人堆裏爬起來,愣是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死了。等他把那只在啃咬屍體的狗給撕了,才發現自己已經死掉的事實。
然而為時已晚,他滿身是血地站在那裏,望着滿地伏屍,忽然間就失去了方向。
聞言,星君沉吟道:“也就是說,他缺失的那一部分魂魄可能現在還在那裏。”
商四略作思忖,看了看時間,立刻有了決斷,“小喬,讓崇明跟我走,你帶着陸知非去找小眉煙。每月鬼界只會在月半時開三天,今天是最後一天,一定要趕上。你們去鬼宅隔壁那條街的一家咖啡館裏,有人會把票給你們。”
小喬雖然舍不得跟小狼狗分開,但還是點頭答應下來。他蹲下來摸了摸小狼狗的頭,附耳跟他說了幾句話。
小狼狗立刻人性化地朝他點了點頭,而後走到張韞之身邊聞了聞他的氣味。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小眉煙的戲在七點半開場,一切都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