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戲(八)
三刻鐘後,街角的咖啡店。
一個跟小喬差不多大的少年遞給陸知非三張泛黃的舊門票,以及一個小玻璃瓶,“門票只能用一次,進去的時候将玻璃瓶裏的水塗在眼皮和手腕大動脈上,不要跟鬼做太多交流,切記。”
“謝謝。”陸知非接過。
“請代我向四爺問好。”少年雖然看着性子冷淡,但斯文有禮。這種斯文跟小喬的斯文又是不一樣的,小喬的斯文是下一秒就可能禮貌地請你去死的那種斯文,而少年很平和,就像一汪平靜的水,不見波瀾。
小喬也在打量着少年,對于同年齡段的男孩子,總歸忍不住多看幾眼。少年對此卻很淡然,好像根本沒接收到小喬的目光一樣,東西送到,就走了。
陸知非看着他身上穿的藍白相間的寬松校服,卻是忽然想起另一茬——小喬是該去上學了。
言歸正傳,票已到手,自然是先去見小眉煙要緊。
時間跨越到六點半,距離開場還有一個小時。
一切已經準備妥當,陸知非和小喬站在鬼宅前塗上了少年給他們的水。玻璃瓶剛打開的時候,那水泛着一股難言的臭味,可是塗上後沒過幾秒,陸知非就聞到一股奇異的清香從手腕上傳來。
“是提煉的屍水,能短時間內掩蓋活人的氣息。”小喬說道。
陸知非沉默了幾秒,說:“其實你不告訴我也可以。”
小喬不予置評,而這時,最後一縷天光終于被遠方鱗次栉比的大樓吞沒,黑暗如期而至,吞沒了兩人的身影。
腳步聲、談笑聲、絲竹聲,漸漸地從那黑暗中傳來,起初很遠,然後那聲音愈來愈近,仿佛就在耳邊。然後忽然間,霓虹燈在他們背後亮起,燈光在地上描摹出他們的身影,然後越來越多的身影在地上顯現,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一路小跑的車夫,還有蹦蹦跳跳的孩子。
陸知非回頭去看,就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一九二九年熱鬧的戲園門口。
不同的是這裏面的很多人都是現代的裝扮,或一臉新奇、或滿目悲傷或面露不甘地出現在這裏。這些人應該都是剛死,或死了沒多久的。
陸知非和小喬混在人群裏排隊檢票,那感覺很奇怪,因為你的前後左右都是鬼,那股子陰氣缭繞着你,再淡定的人,都會感覺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直竄頭頂。
終于到陸知非了,檢票的小厮拿過票看了一眼,而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瞧着陸知非,好像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陸知非眼角的餘光還能瞥見那個“生人勿進”的牌子就在旁邊,心裏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大腦快速轉動,陸知非擡起手湊到小厮身前,“票根可以還給我了嗎?”
手臂擡起,帶出一縷清風。
脈搏有規律地跳動着,奇異的清香被最大限度地擴散出來,直直地鑽入小厮的鼻子。
“啊欠!”小厮打了個噴嚏,擡手抹了抹鼻子,然後把票根塞給陸知非,“進去吧進去吧。”
陸知非沒多說什麽,拿了票根就順着人群往裏走。小喬就跟在他身後,小厮光顧着嘀咕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只掃了他一眼就放過了他。
走進人聲鼎沸的大堂,大紅的燈籠搖曳着光影。
陸知非粗粗掃了一眼,客人已經到了大半,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東邊那桌正在互相交流是什麽時候死的,什麽死法。西邊那桌是怨恨協會,各有各的悲慘,各看各的不爽。北邊那桌氣氛沉悶,無人交談。還有南邊那一桌,鬼氣森森。
跑堂們端着熱茶和糕點穿梭其間,面帶微笑地招呼着,對此習以為常。
陸知非深吸一口氣,“走吧,我們先去後臺。”
帶路的人是小喬,他很熟悉這種戲園子的結構,更知道能如何有效地避過來來往往的人。
很快,化妝間的大門出現在他們眼前。小喬屈指在門上輕叩,“噠、噠噠、噠、噠噠噠……”那聲音像是按着某種特殊的規律響起,很快,房門就被打開了。
帶着妝的小眉煙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大方得體地将他們請進去。
陸知非能感覺到小眉煙打量的眼神,他似乎在分辨哪一個才是敲門的那個人。幾秒之後,他就有了判斷,把手伸向小喬,微笑道:“久仰。”
小喬跟他握手,斯文有禮,“不敢當。”
“這位是……”小眉煙看向陸知非。
“四爺的朋友。”小喬介紹着,随即切入正題,“你可知道今年是幾幾年?”
小眉煙的臉上頓時出現一絲苦澀,搖搖頭。随即他反應過來,“你們這是……專門過來找我的?”
小喬點頭,“今年是2016年,你徘徊于此近九十載,是在等張韞之?”
小眉煙沒想到他連這個都知道,轉身在梳妝臺前坐下,手裏捏着一張口紅紙,轉頭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道:“當年他出征,我送他到北平城外,在十裏亭給他唱了最後一出戲。”
皚皚白雪覆蓋大地,蒼茫城外的亭子裏,英武的軍官喝着酒,手指輕輕在石桌上打着拍子,深邃的眸子專注而認真地看着眼前甩動的水袖,和那個曼妙身影。
美豔的戲子在咿呀婉轉地唱着,每一次回眸都含着無言的情意。唱啊唱啊,雪花紛紛揚揚地落着,鋪滿了遠去的路。
時間到了,軍官放下酒杯,心裏縱有千般萬般的不舍,也要離去。
戲子停下來,默默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風為他披上,素手系着那兩根綢帶,最後一次幫他整理着衣領。
轉身離開的人,總是癡情又絕情。
他一步踏進風雪裏,聽到後面的人說:“不要回頭,張韞之。”
張韞之看着整齊地列隊等候在官道上的士兵,果然沒有回頭。他聽到身後的人這樣說道:“我會等你回來的。”
“放心吧,我一定平安歸來。”張韞之擡手扣在腰間的槍套上,話音落下之時已是滿臉堅毅。而後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翻身上馬,“出發。”
軍隊開拔,小眉煙倚在亭柱上遠遠地看着,直到漫天白雪把遠去的腳印都覆蓋,他才斂去眉眼中的溫柔和落寞,眨了眨微紅的眼眶,撐起傘,回城。
男兒心中有情,亦有天下。
泱泱九州,何處不可奮戰,何處皆為戰場。
只願,皚皚白雪,兆我中華。
“後來,我便一直住在戲園子裏,以小眉煙的身份繼續活動。至于那群外國人,我本來是打算逐個擊破的,可他們正好都湊上門來,我豈能放過?只是要一次性解決那麽多人,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很大。我當時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只留了一扇門,以便讓戲班子裏的人能夠及時撤離。結果……”小眉煙嘆着氣,露出一絲苦笑,“我當時身受重傷,跑不了了。班主和幾個老樂師留下來堵住了最後的出口,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小喬和陸知非都默然,在這樣的事實面前,任何話語都變得蒼白。
片刻後,小喬問:“所以你就一直在這裏等他回來?那麽多年過去,你早該知道他回不來了。”
小眉煙卻目光堅決,緩緩地搖了搖頭,“張韞之是個守信的人,他不會失約于我。”
“但他現在确實已經把你忘了。”小喬說話從不婉轉,透着絲不近人情的冷漠。陸知非看着這兩人,不由覺得一絲奇妙。他們做着相同的工作,可是,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小眉煙初時有些錯愕,可他很快從小喬的話裏品出了另外一層意思,急忙追問:“你們見到他了?他在哪裏?他還好嗎?”
看着小眉煙閃爍着期待和激動的眼神,小喬在心裏無奈地嘆口氣,說:“他也死了,但他的魂魄殘缺,所以忘記了你。不過他沒有往生,一直在等待記起來的那天。”
聞言,小眉煙睜大了雙眼,美目泛紅,裏面有釋然,也有無限的擔憂,“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就知道他不會失信于我。”
陸知非适時開口,“不用擔心,四爺已經去為他找那部分殘缺的魂魄了。待會兒我們就帶你去見他。”
至于為什麽要待會兒?無非是商四體恤友人,深怕友人滿心歡喜地過去,卻因為對方的遺忘而失落心傷。
“我知道了。”小眉煙把激動得略有些顫抖的手指收進寬大的袖口裏,燭光下,那仿佛重新煥發出生機的臉真是明豔動人。
深吸了口氣,他好似已經緩了過來,“你們先出去吧,我補個妝,待會兒還有最後一出戲要唱。”
知道張韞之還在等他,小眉煙強自按捺下喜悅的心情,端坐在梳妝臺前,望着滿目胭脂水粉,糾結起來。修長的手指掃過一盒盒胭脂,小眉煙仔細斟酌着,最後終于選定了一個張韞之最喜歡的顏色,然後又拿起眉筆,仔仔細細地畫了起來。
那廂小喬和陸知非走回大堂,随意找了張空着的桌子坐下。陸知非看了看時間,七點十五分,戲馬上要開場了。而大約九點的時候,這裏就會散場,鬼魂離去,鬼界就會再次關閉,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在九點離開,否則就出不去了。
只是不知道商四能不能盡快趕回來。
“開場了。”小喬忽然說道。
陸知非止住紛亂的思緒,擡眼看去,就見樂師擡手,鼓點敲響。臺下的來客們不管高興不高興,都紛紛安靜下來,看向臺上。
門簾掀開,小眉煙出場。那樣出挑的身段和嗓音,頓時便教人再無暇他顧。而随着時間推移,陸知非看到這些鬼魂似乎有了明顯的變化。
充滿戾氣的變得平和了。
面露不甘的,眉宇舒展了。
這一場戲,更像是悼亡曲,超度着亡人的靈魂。
良久,小喬幽幽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小眉煙跟我們很多人都不一樣,他能用最利落的手段殺人,也能唱最婉轉的戲,各種身份轉換自如,仿佛天生就是吃碗飯的。我以前在上海時就常聽說他的名字,一個戲子,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卻能屢建奇功。”
陸知非一邊看戲,一邊靜靜聽着,他知道小喬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而已。
“有人常拿我跟他做比較,家世、手段,甚至是他們虛構出的樣貌,很可笑,是不是?”小喬忽而笑起來,那笑容裏有嘲諷也有冷意,“有那個時間,多殺幾個人多好。”
陸知非沉默着,看着臺上的小眉煙,只衷心盼望着商四能盡快回來,讓有情人快點團圓。
忽然,陸知非腰間別着的小鈴铛響了。那是商四臨走前交給他的,鈴铛響了就代表——他回來了!
陸知非頓時面露喜色,小喬那泛着冷意的眉眼也終于有所緩和。他伸手按住想要站起來的陸知非,而後自己站起來,走向戲臺。
他這一動,所有的鬼便都向他看去。
小喬卻絲毫沒有在意他們的目光,看着慢慢停下的小眉煙,朗聲道:“四爺帶着他的殘魂回來了,有人在後門口接你,快去吧。”
“可是這裏……”小眉煙看着議論漸起的觀衆席,有些猶豫。
這次卻換小喬目光堅定,“去吧,這裏我來善後。”
小眉煙深深地看了這位昔年同行一眼,随後點點頭,提起戲服的衣擺,大步離去。
觀衆們頓時不幹了。
“怎麽走了?戲還沒唱完呢,我還想聽呢!”
“是啊,那現在我們怎麽辦?”
“怎麽回事啊,他還回不回來了?”
……
這時,小喬單手撐在戲臺邊緣,利落地翻身躍上。他站直了,回過頭來,眸光冷冽如霜,“吵什麽?”
全場噤聲,小喬那一眼的威勢,教人心顫。
鬼魂們面面相觑,鬼心不安,又不太敢第一個站起來走。于是他們就看着小喬走到那幾位老樂師身邊,說:“請給我一把三弦。”
三弦?陸知非忽然明白小喬要幹什麽了。
只見他搬了把凳子放在戲臺中央,然後抱着三弦施施然坐下。修長的手指放在琴弦上,一撥,珠玉般的琴音回蕩,随之響起的,還有少年清冷嗓音唱出的曲兒。
聽着這琴曲,鬼魂們又重新安靜下來,表情漸趨平和。
陸知非心裏不由松了口氣,而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說過吧,白牡丹的曲兒,才是一絕。”
不用轉頭,陸知非就知道是商四來了。
“小眉煙呢?”陸知非問。
“放心,星君帶他過去,不用擔心。”
于是兩人又安靜下來,專注地聽曲。
明亮燭火下,少年細碎的劉海劃過眉梢,抱着三弦琴,戴着金邊眼鏡,斯文俊秀。一只小狼狗不知何時跑到了臺上,依偎在他腳邊。
少年低垂的眸光瞥見他,眼底流露出一絲溫暖。
如果是你的話,也會一直等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