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戲(六)
“事情大約便是這樣了。”清雅的聲音,為故事畫上終結。
可月夜下,小眉煙眉頭舒展,絲毫不見郁結。商四便知道那次張韞之給他解了圍之後必定又發生了什麽,否則小眉煙不會就這樣被張韞之拐回家。
但那就是人家夫夫之間的戀愛往事了,商四可不像吳羌羌那樣八卦。
說完了自己的事,小眉煙忍不住看向陸知非,“四爺還沒給我介紹呢,這位是?”
“書齋新來的學生,陸知非。”商四道。
兩人互相見禮,這時一直安靜聽小眉煙說話的張韞之開口了,“四爺想來也非普通人,我來北平甚久,怎麽以前從未見過?”
“四海為家。”商四答道。他說得也确實沒錯,書齋落戶北平百年有餘,可北平也不過是他最近的一個落腳點罷了。
張韞之放下酒杯,“亂世漂泊,四爺好膽量。”
商四輕笑,“我的膽量比起普通人是高了那麽一點,張大帥也不差啊,門外那一出應對一石二鳥。”
陸知非默默地跟小眉煙對視一眼,這兩個男人,剛才還好好的,怎麽忽然就摩擦出火藥味了?
小眉煙随即瞪了張韞之一眼,那穿着大紅花嫁紅唇點染的模樣,瞪起人來可真叫陸知非這個旁觀者都覺着滿含風情。然後陸知非看着張韞之摟過小眉煙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的樣子,忽然間就明白了——這位張大帥,八成是吃醋了。
也對,任誰在新婚之夜看着自己的新娘子一個勁兒地跟別的男人說話,卻把自己冷落在一旁,都會吃醋的。
可商四幹嘛要跟張韞之針鋒相對呢?
陸知非又看了一眼小眉煙,心裏不由感嘆他真的很好看,是那種跨越了性別的好看。商四會不會……不,商四多半是湊熱鬧不嫌事大,若他真的喜歡小眉煙,這會兒一定已經動手搶了。
陸知非又不由想起那個出現在百樂門的女人,她又是誰呢?
“咳。”商四一聲不滿的輕咳,打斷了陸知非的神游,也打斷了張韞之和小眉煙的私房話。小眉煙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羞意,“讓四爺見笑了。”
商四一搖頭,一嘆息,“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這孤家寡人看來只能繼續雲游四海了。”
“四爺又要走?”小眉煙問。
商四灑然一笑,“有緣終能再會。”
話說到這裏,陸知非也知道他們該走了。
小眉煙站起來相送,眼神裏還有些不舍,“四爺真的不打算留在北平了?多年未見,我還欠四爺一出戲呢。”
“會有機會的。”商四朝他眨眨眼,而後看向他身後的張韞之,說道:“何況如此良辰美景,我也不能總耽誤別人好事,對不對,大帥?”
張韞之笑了,“此言有理。”
小眉煙橫了二人一眼,“歪理。”
然而張韞之和商四卻好像終于找到了惺惺相惜之處,張韞之伸出手,“四爺是個爽快人,若有緣再見,一定喝個痛快。”
商四同樣伸手,“一定。”
沒有過多的寒暄,也不訴多少離別意,商四帶着陸知非就這樣走了。
夜晚的北平有些寒冷,陸知非回頭看了看依舊燈火通明的大帥府,問:“你不告訴他們嗎?”
商四停下腳步,轉過身反問:“告訴他們又能怎樣呢?難道張韞之就會放棄上戰場,小眉煙就會放棄殺那些外國人?”
陸知非頓住,因為他忽然明白這個答案,是不可能。
商四擡頭看了眼皎潔月輪,悠悠道:“為國捐軀、殺身成仁,他們做的,是即使知道會死也依舊要去做的事情。這是他們自己選的路,我無法幹預,也理應尊重。”
是啊,也許不知道結局反而更好。陸知非這樣想着,随即釋然。
而與此同時,大帥府的小院裏,張韞之一把扛起了他美豔的新娘子,大步流星地朝卧房走去。
小眉煙錘着他的背,“你幹什麽,快放我下來!”
張韞之一腳将門踹上,“洞房花燭夜,當然是要幹正經事了。”
另一邊,回到了書齋的陸知非和商四仍在讨論鬼界的事兒。
商四說道:“既如此,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小眉煙滞留大戲園遲遲不肯輪回往生,定是因為執念太盛。這個執念,無非是沒能見張韞之最後一面。或許兩人在分別前曾做了什麽約定,可小眉煙死于大戲園,張韞之也沒能從戰場回來,于是約定無法達成。”
“可張韞之的魂魄呢?已經輪回往生了?”陸知非疑惑,如果真是這樣,那小眉煙空等幾十年,豈不是白等?
“這也未必。”商四搖頭,“恐怕我們還是得去找一趟星君,問出張韞之的下落。”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你們在說小眉煙?”
陸知非轉頭,就見小喬抱着他的小狼狗走了進來。
“你也認識?”陸知非問。
小喬酷酷地回了句,“同行。”
商四對他這樣的解釋表示不滿,說道:“白牡丹和小眉煙,那可是地下世界裏兩朵帶刺的花,絕代雙驕啊。”
小喬不予置評,兀自拿了個碗裝好水,蹲在地上給小狼狗喝水。他輕輕地梳理着小狼狗的毛,良久,才忍不住問:“小眉煙怎麽了?”
“死去多年,卻仍徘徊人間。”商四簡略概括了一下,随即說道:“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們再出發去找人。”
第二天是周六,陸知非正好有空。于是他理所當然地要跟着商四一起去,有始有終。然而陸知非準備好下樓的時候,卻看到小喬也站在院子裏,小狼狗就跟在他腳邊,很精神。
商四從客廳走出來,目光在小喬身上停頓了一下,卻沒有多問,“都準備好了我們就走吧,這次去的可是死人的世界,待會兒萬事都要聽我的,絕對不能輕舉妄動,知道嗎?”
兩人點頭,商四随即擡手,掌心對準庭院中的空處,黑色法力湧現,寬袍大袖無風自動。空氣似乎産生了波動,陸知非看向那空處,就見有肉眼可見的波紋在湧動,忽然間,一扇大門在缭繞的黑氣中出現。
那扇門很怪異,左半邊是黑色的,右半邊是白色的,兩邊各繪着類似星圖的神秘法紋,門開的同時,一股仿佛來自地底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
“走吧。”商四率先踏入,小喬和小狼狗随後,陸知非定了定神,也緊跟着踏進去。
陸知非曾無數次在電視裏或書裏看到過所謂的冥府或地獄,也曾設想過死後的世界究竟是怎麽樣的,可當那黑色霧氣逐漸在眼前散去,那個世界終于在他眼前揭開面紗時,他才發現所有的想象都是貧乏的。
無邊無際的黑色荒原侵占了他的整個視線,他擡頭看見暗紅色的仿佛觸手可及的天,頓時感覺自己渺小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壓垮。
這黑色荒原太廣袤了,廣袤得好像永遠都走不到頭。
而這暗紅色天空也太沉重了,重得好像随時都會塌下來。
這裏沒有什麽恐怖的畫面,可是光是在這裏站着,就好像已經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忽然,他感覺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背,那股壓力便頃刻間消散了大半。
“別多看,跟我走。”商四說着,依舊走在最前面。
這次小喬落後了半步,讓陸知非走在中間,而這時,陸知非才看到剛才他忽略掉了的東西——一座塔。
那是一座黑色的塔,孤獨地矗立在荒原上,像是一根巨大的立柱,支撐住了那片搖搖欲墜的天空。而且,那座塔裏有亮光,每一層的窗戶裏都散發着柔和的光亮,那些光亮彙聚在一起,就成了這片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那是星君的塔。”商四解釋道。
陸知非聞言,心裏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星君是那副怪脾氣了。任誰一直待在這樣的地方,恐怕脾氣都好不了。
走了大約有十來分鐘,三人一狗終于來到了塔前。奇怪的是,這座塔沒有門,只有窗戶。
不過商四見怪不怪,擡起手,掌心已經聚起了一個黑色氣旋,眼看着那氣旋就要往塔身上去,三人面前的牆壁上忽然就出現了一扇門,然後怒氣沖沖的星君從門裏出來,“商四你有完沒完,次次都要毀我的塔,你不會敲門嗎?”
商四甩甩手散去法力,而後挑眉,“那你開門了嗎?我踏進這裏第一步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我來了,還每次都端着架子非要我逼你來開門,你有意思嗎你?”
星君黑着臉,看到小喬和陸知非,道:“那你這是拖家帶口來我這兒旅游嗎?”
“要你管,你到底請不請我進去?”
“你這是上門拜訪的态度嗎?”
兩個人又吵了起來,幼稚得像學齡前兒童。小喬受不了,轉頭問陸知非:“你為什麽不阻止?”
陸知非有些懵,“這是我的活嗎?”
“當然。”小喬推了推眼鏡,小狼狗很配合地叫了一聲,表示贊同。
陸知非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兒,他也受不了了,上前問商四:“還找人嗎?”
商四愣了愣,“找啊。”
然後陸知非又轉頭問星君,“真的不請我們進去嗎?”
看着陸知非平靜的的臉,星君不由也平靜了下來,然後往旁邊讓了讓,“請。”
“多謝。”陸知非點頭道謝,然後就走進去了。
小喬緊随其後,一點都不想跟兩個幼稚鬼多待。于是兩個幼稚鬼互相瞪了對方一眼,一步跨進去的同時,門再度消失不見。
塔內是跟塔外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熱鬧和溫暖剎那間撲面而來,明亮的燈火把這裏照得亮堂堂的,依稀還有歡歌笑語不斷傳來。陸知非有些驚訝地舉目四望,就見這塔內結構跟福建的土樓有些異曲同工之妙,中間為空,四周則是長長的走廊貫通。
不同的是塔是有封頂的,擡頭看,高不可及。而且中空的部分也不大,約莫是個半徑五米的天井模樣。
奇怪的是,陸知非站在一層,可一層中央也有欄杆圍着天井,難道底下還有?
他不由站在欄杆邊往下看了一眼,只一眼,就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只見那天井裏也有一座塔,而且是倒着的塔!
那塔也分很多層,一層一層向下延伸,一眼望不到盡頭,而那每一層的燈火都是凄冷的白色,透着森森寒意。
它就像地面上這座塔的倒影,一面鏡子的正反面。
“小心掉下去。”星君在後面出聲提醒,“掉下去你可就死了。”
陸知非警惕,稍稍遠離了些。商四在旁解釋道:“往上六道輪回,往下是十八重地獄,一念不可踏錯。不過這一層的人呢?都去投胎了?”
“昨天月半,是個好日子。不過很快又會有新的人來。”星君說着,徑自在前頭帶路,“跟我走吧。”
每一層的空間其實都很大,除去那個最好不要靠近的天井,還有大大小小很多房間。
星君一邊走一邊跟商四說着話,“無事不登三寶殿,說罷,來找我到底幹什麽?”
“找個人。”商四把小眉煙的事簡單幾句交待了一下,說:“我昨天晚上去張韞之戰死的地方看了看,他似乎并沒有停留在那裏。他是個有軍功傍身的将領,又是死于戰場,我猜想他或許死後會被直接帶到這裏來。”
這時,樓上忽然傳來一聲铿锵的斷喝,“哪裏跑!”
陸知非擡頭,就看到一道白影如展翅的白鶴一般從上空掠過,緊接着一道劍光亮起,“铛!”的一聲金屬交擊聲回蕩在塔裏。
“喲,還在呢,這兩位。”商四調笑的聲音随即傳入陸知非的耳朵,然而陸知非沒空打聽,因為上空的打鬥已經眼花缭亂得讓人目不暇接。
又是一陣刀劍齊鳴之聲回蕩,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在半空相擊,又快速分開。恰如兩片雲,潇灑地落在左右兩邊的欄杆上,隔着天井,遙遙對峙。
陸知非這才看清兩人的面貌,其中一個白衣的拿着劍,眯着一雙丹鳳眼,不羁而狂傲。另一個黑衣服的手裏提着刀,面容冷素,左臉上一道疤。陸知非覺得那衣服眼熟,又凝目瞧了一眼,而後訝然。
繡春刀,飛魚服,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那另外一個呢?這兩人像決戰紫荊之巅似的,又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