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日,張泰一早起來,果往王經紀家去了。張致心裏牽挂着,便沒出去擺攤。快到晌午時分,張泰才回來。回來後,張致也不理他,張泰自己湊上前,說道:“都說好了,大後天便要走了。”張致一顆心如浸在冰水裏,說不出一個字兒來。張泰見他這樣,心裏也難受,沒有法子,自己自去收拾行裝。
一連兩日,張致都不理會張泰,白日裏照常出去擺攤,回來就睡下。張泰這兩日倒不出去了,在家收拾行裝,看看大門圍牆、桌椅板凳,哪有壞的,敲敲打打修整好。張致見他這副樣子便生氣,別看張泰平日裏老實聽話,一到大事上就倔,自己認準了就根本不聽旁人的意思。張致何嘗不知道那四十兩銀子多,但這一走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路途遙遠,張泰去到西域,話也不會說,不曉得要吃多少苦。
晚上,張泰做了頓餃子。張致擺攤回來,見張泰一個人包了許多餃子,說道:“今日又不過節,包餃子做甚。”張泰道:“我明日就走了,你愛吃餃子,又不會做,再給你做一頓。”張致一聽,不言語了。
張泰蒸好餃子,熱氣騰騰端來給張致吃。張致睜眼瞧着,就不動。張泰知他還惱着,低聲哄勸道:“趁熱吃了吧,都是肉餡兒餃,你愛吃的。明日我走了,你要想吃,買點豬肉、面粉,托間壁吳婆子幫你整治整治。”張致回他:“莫不我就貪饞死了,為了一頓餃子還特特地托人整治。”張泰道:“這有甚麽,雞鴨魚你都不會弄,要麽街上買人家弄好的燒鴨燒雞,要麽托吳婆子幫你弄。我不在家,你也不能平日裏只吃些青菜米飯。”說罷,張泰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一堆,又道:“這一走,少則半年回來,多則一年。入了冬,天氣冷了,你自己要曉得買些木炭來烤火。萬不要省這個錢,把身子凍壞了。”
張致見他只顧唠叨,一口餃子都沒吃,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吃你的餃子吧。”說罷夾了個餃子吃了,也不知張泰怎麽拌的餡兒擀的皮,他包的餃子就是香得很。張泰見他一口一個,心下歡喜,掏出一包銀子道:“這是商隊掌櫃先給的一半銀子,你收着花用,有甚短缺的,就去買,別省這幾錢銀子。”張致斜着眼看他,接過銀子放在一邊。張泰這才笑開了,也吃起餃子來。
二人飯畢,張致打開張泰行裝瞧了一遍,見他帶的都是薄衣裳,說道:“怎的不帶件厚棉衣?這早晚天還冷着,萬一回來得遲了,都入冬了。”張泰道:“我身上穿着件厚的就夠了,路途遙遠,哪裏帶那麽多東西,真冷了我路上買件就行了。”張致又翻了翻,兩人絮絮叨叨說了一會話。張致問:“你身上可帶銀錢了?”張泰道:“吃住都在商隊,帶銀錢做甚。”張致把那包銀子又遞給張泰,道:“去這麽久,路又遠,指不定就有要花錢的時候。”
張泰将二人攢錢的瓦罐從床底下拿出來,掏出裏頭的銀子,也有七八兩,只拿了二三兩碎銀子,說道:“這些夠了,帶那麽多銀子,沒有地兒收,遭人偷去了或丢了就不好了。我真缺錢使了,找掌櫃的拿就行,我還二十兩銀子在他那呢。”張致見他說的有理,就把那包銀子收好了。兩人亂了這一陣,也晚了,約有一更時分。張泰道:“明早雞叫就得起來,歇息吧。”
張致幹躺着,白睡不着。黑漆漆的,身邊張泰突地嘆口氣,道:“我這一去,最放心不下你。你一人在家,也不要累着了,家裏沒人,你每日裏擺攤便晚些出去,早些回來,不差那幾個錢。”張致聽了,心裏似堵着一般,故意道:“真不差那幾個錢,跟人家去什麽爪哇國的西域。”張泰靜了會,又道:“前日我已托了王經紀,我不在家,好歹看顧你些。你若有難處,便去找他,不要強撐着。”張致道:“莫不我離了你就不會過日子了,還得你這托那托,被人笑掉大牙。”張泰轉過身來,将張致攬在懷裏,張致待要掙開,張泰雙手如鐵箍也似,白掙不開。張泰道:“我知你惱我,我明早就走了,好長時日看不見你,你好歹這晚別與我置氣了,叫我出門在外,心上也牽挂着你。”
張致不聽則罷,聽了不覺紅了眼,也不掙了。張泰抱着他,二人滿腹心事,躺了一夜,誰也沒睡好。
翌日雞叫頭一遍,張致就起來燒火做飯,伺候着張泰吃了飯。張泰背着行裝要出門,兩人就對望着,說不出一個字來。看看天色發白了,張泰不得不走了,張致才開口道:“大哥,你好歹看顧好自己。路上能捎信回來就捎信,沒有捎個話也好。”張泰一時情難自禁,摟着張致親了親,只親了親,便松開了手出門去。張致立在門口,直望得他遠遠地出了巷子,天光大亮,才轉身回屋。
且說張泰自離了振東城,一路往西,途徑大宛、安息、月氏國等諸多小國。路途辛苦不必說,西域諸國,國風民情與中原大不相同,張泰着實開了番眼界。商販們在外辛苦,途經某城,不免飲酒解乏,又叫許多胡人舞女甚或舞男。那胡人 長得自與漢人不同,白膚酥乳,棕發碧眼,風情袅娜。諸夥計中只張泰一個不曾叫娼妓,衆人不由調笑他害怕家裏的婆娘。張泰由他們去說,也不分辯,日日只想着張致。若是路上遇見往回走的商販們,衆夥計便會請人寫封信捎回家。張泰想張致想得緊,有滿腹的話語,提筆卻只報了平安跟讓張致好好照顧自己。路途遙遠,信也無法時時寫,出門在外,張泰統共也只捎了一封信回去,想收到家裏的回信卻是不能夠的。
這一走,從春走到夏。張泰這一隊商隊,運的是絲綢、彩錦,預計行到羅馬去販賣。不料行到中途,在波斯就遇上了大買主,且波斯的香料極好。商主便把貨物都發賣了,換成香料運回中原。這一倒一賣,賺了大價錢,立即便往回程走,這一走,從夏又走到秋。等張泰再回到振東城,中秋已過,已是九月時分,自他離家,已過了七個多月。
張泰自入了振東城,便激動難耐,恨不能立即回家去。商主給衆人分發了銀子,道:“大家夥辛苦了,都回家歇息吧。前幾日已捎話給各家人,咱們這幾日就回來。這時家裏都在等着你們哩,都回家去吧。”衆人得不的這一聲,歡天喜地拿着銀子就散了。張泰更是兩步并一步走,恨不能插翅飛回家。
此時天還早着,張泰想着張致在外擺攤,定不在家,便先往張致從前擺攤的大街上去。不料大街上仍是熙熙攘攘,卻沒了張致身影。張泰又想,定是先前到的人捎了話,說自己今日回來,張致在家等着,便又興沖沖往家去。
推開院門時,張泰滿心以為張致會走出來,笑嘻嘻迎接他,然而卻是滿院寂靜,房門關着。張泰上前一推,推不開,上了門闩。門闩的鑰匙他們都藏在外間廚房的鍋竈裏,張泰進了廚房去尋鑰匙,心裏已覺不對。竈臺上一層厚厚的灰,鍋碗瓢盆都沒了,只剩下幾個破鍋跟冷竈,似乎許久不曾燒火做飯了。
鑰匙倒還在,張泰卻有些手抖了。他開了門,愣在原地。屋子裏地上、桌上、椅子上厚厚一層灰,牆角還有蛛網,一副不再有人住的樣子。張泰沖進裏屋,裏頭只剩下原先屋主的一架舊床,整間屋子空空蕩蕩,從前張泰買的那些油燈、棉被、枕頭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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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麽傻怎麽憨厚老實的人也看得出來,這裏已許久未住人了。
張致走了。
張泰在外行走了七個月,從未覺得疲累,此時兩條腿卻都軟了,一絲力氣也沒了。他癱坐在屋裏的破凳子上,也顧不上凳子上的灰了。
他腦子裏亂紛紛的,一時想,許是張致賃了別的好房子住;一時又想,此刻便到大街上去尋張致,他不在從前的街口擺攤,必是換了地方,出去找尋即可。然而他又想起,當初就是為了省錢才賃的這所舊房子,張致好端端的,不可能換地方,且這屋子還空着,更不能夠是屋主另有所用讓張致搬走。此時便是沖到大街上尋到張致又如何,他要走,張泰還能留他嗎?
張泰想起初見張致的時候,想起給他贖身的時候,想起張致以身報恩的時候,想起他撕了張致的賣身契、口口聲聲說只和張致做兄弟的時候,又想起他禁不住這一腔情濃、終是與張致又行夫妻之事的時候……
從前他心裏打定主意,要對張致好,只以兄弟之禮待張致,若是張致想走,他必不阻擋。及至到了振東城,他按耐不住自己,越了界線。張致卻不再似從前那般推拒他,反說不想與他做兄弟了。他心裏狂喜,卻仍想着,若有一天張致要離開他,要走或要尋一位普通女子成親,他也必不阻擋,他仍要當張致的大哥,護張致一生。
如今張致走了,或許是過了七個多月,他忽地醒悟與張泰同為男子,這樣混在一起,不夫不妻,不像個樣子;又或許是吳婆子說動了他,他給那位小姐做了上門姑爺。不論是哪樣,只要他願意,張泰便不會阻他,這是張泰早就想好的了。
只是到了此時此刻,張泰才曉得厲害。他渾身都沒了力氣,不想站起,不想言語,也不知今後如何是好。他心裏想着,該起來掃掃屋子擦擦灰,不然晚上如何睡下,身子卻不動,仍癱坐着。行裝扔在地上,也不想去收拾,裏頭都是給張致帶的東西,什麽波斯織毯、香料、玉石,路上見了甚麽稀奇古怪的玩意,他就想着給張致帶,鼓鼓囊囊的一包,都是給張致的東西。
張泰想,總歸還在振東城內吧?若是他還在,這包東西還是要帶給他,哥哥給弟弟一點東西,總不需要避嫌。若是張致不想認他了……
他便離了這振東城,去哪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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