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張致這一病,直吃了好幾貼藥、過得兩三天才好些,不發熱了,能下床走動,就是沒什麽力氣。張泰勸他多歇息,他還想去西市擺攤,只是擔子剛背起,步子就踉踉跄跄的。張泰道:“你手腳還軟着,沒力氣,哪裏能走到西市。這幾日一天冷過一天,風又大,你剛好一些,別又出去吹寒風。”張致苦笑:“才賺得幾文錢,吃藥又吃沒了。”
張泰見他心裏不好,便也有些悶悶的,好半天才說道:“我又不催着你要錢,你何苦這樣早出晚歸的只顧掙錢,倒把自己弄得病了。我、我……”他吞吞吐吐地,後邊的話半天說不出來。
張致知他想說什麽,心裏不禁沉了沉。他不是木頭,自然知道張泰喜歡他,所以才把他贖出來,才對他這般好。他雖對張泰無斷袖之情,可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幾日又見張泰忙上忙下,對他如此悉心照顧,心裏免不了感慨良多。只是他雖想報恩,可渾身上下一文不名,拿何報恩;像先前以歡愛之事報答,又惹得張泰生氣。張泰要的是相伴相惜之情,他本沒有,如何拿得出來。
張泰不知他心裏所想,把剛煎好的藥端上來,又拿上一包桂花糕,道:“今日沒買到金絲棗,這桂花糕香得很,你吃看看。”
張致一口把藥喝了,又拿起桂花糕,吃了一口。桂花糕香甜可口,軟糯綿膩,味道是極好的,卻噎得張致咽不下去。張泰不知所以,拿起一個桂花糕,吃了口道:“挺好吃的啊,怎麽,你不喜歡?那我明天還買金絲棗去。”
張致搖頭,道:“不,這桂花糕很好。”張泰見張致喜歡,便不好意思似的笑兩聲,又收拾了藥碗下去。過一會又搬出張致的擔子,那日被雨淋了,張泰怕木頭發黴,這兩日都放日頭下曬。
他見張致今日精神好了許多,拿出幾本書,道:“我看你那些書本紙張都淋濕了,今天出門照着那幾本書新買的,你看看是不是這幾本書?你在家歇息兩天,看看書也挺好的。”原來這張致每日擺着攤子,時有空閑,便買了從前小時讀書的諸般啓蒙書本,想着雖不能成大家,好歹也多點學問。
張致接過書本,見張泰如此細心,心底實在難言,不由開口道:“多謝。”說罷,臉上流下兩行淚。
這可把張泰弄懵了,急道:“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如何哭了?”張致也有些呆了,擡手一擦,自己竟不知何時流下淚來,有些羞慚,不願回答。
張泰這段時日被張致的壞脾氣給折磨習慣了,此刻見他又是道謝、又是流淚,如何不驚慌。就是他把張致從南館贖出之時,張致也未曾掉淚。
張致見張泰堂堂八尺男兒,生得健壯孔武,此刻卻一臉窩囊,在一旁手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開口欲說,卻欲言又止。心底十分愧疚,突地開口道:“是我對不住你。”似張致這般好面子、又倔的人,怎的會突然開口賠不是,一下就把張泰驚住了。
許是病了後,人較軟弱,張致道:“你是好人,贖我出來,不是為把我當玩物,我心底知道,十分感激你。”張泰連忙擺手,張致不容他說,又繼續說道:“我本不相信,男子之間會有夫妻之情。這些年在南館,見過無數客人,不過都是把男倌當成玩物,圖個歡樂而已。我且不說,館裏的紅倌也是如此。就是有一兩個被贖出去的,不過是被有錢人養着好玩,年老色衰,也有被逐出的。但你是至誠之人,把我當人看,盡心盡力,又為我費盡家財。我不是不知感恩的狼心狗肺之輩。只是我被賣入南館,本不是自願,被迫接客,恥辱難言,對此事只有憎惡,毫無喜歡。”說着,張致歇了口氣。張泰不是無知小兒,如何不知南館裏的龌蹉腌臜,心裏只覺絞痛。
“對你這恩,我感懷,卻報答不了。不說你是男的,就是你是女的,我也無法報答你這情分了。我這輩子,已不再盼着娶妻生子,不過是茍活而已。不瞞你說,我在這世上,早已無親人。當年我家也是個小富之家,只是我爹聽信小人話語,與人合了五千兩銀子上京販賣藥材。販賣無門,五千兩銀子打了水漂,還欠下許多債務。債主催逼,我家祖上基業全還了債。我爹不堪忍受,上吊自盡。我娘本就體弱,禁此一事,病倒不起,不久就去了。阖家上下,只剩了我一人。那債主還不肯罷休,告了官,只道父債子償,我便被賣入南館。”
張泰聽到此處,不由怒目圓睜,道:“豈有此理,這人如何催逼這般緊了,幾十兩銀子也貪得無厭!”
張致不氣不怒,搖頭道:“此乃天道輪回,報應到我頭上了。你卻道為何,從前我家有錢時,人家欠了我爹債,我爹也是如此這般催逼,讓人賣兒賣女。”張泰聽得愕然。張致見他神色,倒覺好笑,道:“這都過去的事了,我也早不再想,只是告訴你知,我雖命歹,卻是報應。只是不知為何,過了幾年,竟遇上了你,我也未曾做善事,哪裏來的福報?”
張泰聞言,把一張黑臉給紅了,讷讷道:“這、這……”張致卻又嘆氣:“于我是好事,于你卻是壞事。你把我贖出來,費盡家財,卻得了什麽好處?我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願欠人家情,你想要相伴相惜之人,我卻不是良人。當日厚着臉皮,讓你贖了我出來,如今一無是處,倒讓你費了許多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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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泰聽不得此話,道:“你如何一無是處,你會讀書,會寫字,厲害得很。”
“于你,就是一無是處。床上無用,掙也掙不了多少銀子,有何用處?只是我這般沒用,心裏卻老想賴活着。”
張泰急了:“你如何老說這話,我贖你出來,并不為的什麽!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稀罕什麽,再掙就有!”
張致搖頭:“我耽誤你了。你拿着這幾十兩銀子,好好娶妻生子,享齊人之福,多好。”張泰道:“我并沒想到什麽娶妻生子,我說的是實話。從前我爹娘在世時,家裏有個使喚的丫頭。我娘去世時,教我收了那丫頭,好好做夫妻。可我并不喜歡那丫頭,我就不喜婆娘!不怕你笑我,我對着婆娘,我幹不了那事!我就是喜歡男子,就想找一個男子相伴一世。我早把那丫頭打發出去了,就想着萬幸以後找一個心儀之人,就是找不到,我寧可自己一人過清靜日子。”
張致沉默半響,才開口:“你是至誠之人,我不想白受你許多好處,卻報答不了你這情。”
張致這段時日的煩躁,可不就是為的心裏這事。張泰對他太好了,好得他良心不安。
張泰聽了,也默了。心儀之人對他說報不了他這份情,如何不叫人心傷。
兩人默默對坐了半晌,各有心事,愁懷滿腹。
半天,張泰開口道:“我堂堂八尺男兒,難道竟會糾結此等兒女之情麽?你不願與我夫妻作伴,我也不會讓你為難。你若覺白受我許多好處,何不拜我做大哥,你我兄弟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