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張泰沒料到張致竟這樣倔,鐵了心要把那七十五兩銀子還他。那日争吵過後,張致還寫了張單子,算了自己一月的夥食并各項雜用,告訴張泰,自己總有一日還清這錢。他若還不清,張泰嫌他伺候不好,盡可以任意處置他。
從此,張致每日越發早出晚歸,背着擔子拼命掙錢。可惜讀信寫信并不能掙什麽大錢,每日裏幾十文錢,吃飯是夠了,可到何年才能攢到那一大筆銀錢。
張泰猜不出張致心思,可看得出張致日日神色陰沉,心情煩悶。他與張致說了幾次,道是自己沒想清楚就把張致拉回家了,張致若是想走,盡管走,便是銀子也不急着還,以後掙着了,再還就是。他好心問張致,家人現在何處,何不去投奔親人,若是不知親人去處,他可托衙門裏的陳大哥打聽打聽。
張泰不問還好,這一問把張致惹得臉更黑了。張泰一看不好,讷讷地,不敢再問。
一日,張致貪着多掙幾文錢,給一位邊塞小城來的客商寫了封長長的家信。客商從邊塞到京城,又到安城,這一離家便是半年,心中挂念家裏,不知不覺話就多了。待張致寫完信,天色已暗。
自與張泰争吵那日起,張致心中置氣,不願張泰來接他送他、幫他背擔子,都是自己一人獨來獨往。此刻見天色已黑,收拾了攤子起身回去。不料走到半路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待張致走到家,已是一身濕透了,連同擔子裏的紙張、書本,俱是毀了。
張泰拿着雨蓑正要出門,見張致一身濕透,急忙拉他進屋,幫他卸下擔子,道:“我在後邊煮飯,沒聽見雨聲,早知下雨,趕緊拿了雨蓑過去,你也免淋得這一身。”又趕緊讓張致把濕衣換下,自己進廚房煮了一碗熱姜湯,端給張致,道:“快喝了,熱燙燙把寒氣給驅了。”
張致只覺手腳冰冷,渾身發起抖來,也顧不得還在與張泰別扭,把一碗姜湯全喝下去。到吃了晚飯,張致只覺還是發冷,濕漉漉的擔子也來不及收拾就鑽進被子裏,盼着暖和起來。張泰見他臉色發青,曉得他凍着了。這天一日冷過一日,被冷雨澆了一身的滋味可不好受。張泰也不吵他,默默擦了擔子,又燒了熱熱一盆水,端過來給張致洗臉洗腳。熱巾子一敷,張致舒服了許多,昏昏然睡了過去。
次日,張致一早便醒了,只覺頭暈沉沉的,四肢沉重,懶得動彈。可一想到欠張泰的錢,不願懶躺着,爬了起來。張泰見他臉色不好,早飯又只喝了半碗粥便喝不下,道:“今日不要出門了,你恐怕病了,去看看大夫。”
張致還不聽,背起擔子硬要出門,讓張泰攔下了,只道:“昨日大雨,紙張筆墨都叫雨淋濕了,你今日出去也做不得生意,還是在家休息一日。”張致道:“此刻出門往鋪子買就是了,有些不舒服是常事,些許頭疼就要休息,又不是富貴人家!”
張泰見他臉色發白、嘴唇發青,摸他額頭,有些發熱。如此這般,還要出門做那幾十文錢的生意,不由得火氣上來,道:“你就是急着還我錢,也得愛惜自己。此刻不過受了寒,趕緊吃貼藥就好了,硬要拖着出門吹風做那幾十文錢的生意,若是重了,還不得多花藥錢,只怕幾十文都不夠貼它,何苦來!”
張致被他說得惱了,但要駁他話,只覺眼前陣陣發黑,愈不好了。只得依張泰話,卸了擔子,回房躺着歇息。
張泰鋪子也不開了,到房裏看着張致。不時摸摸他額頭,只覺越來越熱,忙燒了熱水,絞了熱巾子敷在他額頭上,道:“你再忍忍,待藥鋪開門了,我帶你看大夫去。”張致只道:“不過就淋了雨,有些不舒服,你開你的鋪子去,看什麽大夫。”
張泰只當沒聽見,好容易熬到日上三竿,趕緊拿棉衣裹了張致,扶他起來。不料此時張致已是燒得燙手了,眼前直發黑,站起就軟倒,根本走不得路。張泰急了,趕緊背起他,快步走到藥鋪。
一到藥鋪,張泰急忙道:“大夫,我這弟弟昨日淋了一場雨,早晨起來就發熱,不一會就燒得厲害,您給瞧瞧。”說着把張致放到凳子上,扶他坐好了。
大夫一診脈,再看張致生得白皙清秀,尋思良久,問道:“你這弟弟,做的何營生?”張泰道:“在西市擺個攤子給人讀信寫信。”大夫只當張泰有意不說,也不再追問,只道:“發熱是受了寒,吃幾貼藥就好了,不是大事。倒是你這弟弟,早年只怕日夜颠倒,加之舊疾,心裏又郁結,滞澀了氣血,須得好好調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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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張致在南館待了多年,期間日夜颠倒不說,加之有時被客人折磨,身上有傷是經常的;若是沒服侍好客人,被鸨子餓幾頓飯、打罵也是常有的;有時客人嫌他呆悶,硬逼他吃了春藥服侍,那是什麽好東西,吃了哪有不傷身的;加之他心裏煩悶郁結,無處疏導,久而久之,身體越來越差。這才淋了一場雨,就病來如山倒。
張泰聽了,忙道:“有勞大夫,藥只管開,該怎麽調理就怎麽調理。”大夫道:“現下先吃幾貼藥,待這風寒發熱之症好了,再慢慢調理不急。”
張致話聽得明白,待要推拒,人難受得很,倒說不出話來。
張泰拿了藥,又背起張致回家。張致昏昏沉沉的,恰似在夢裏一般,只覺張泰的舊棉衣兜頭把他裹得嚴嚴的,一絲風也吹不進來。張泰生得健壯,背着一個成年男子也不吃力,腳步沉穩有力,似泰山一般。不由讓張致想起,小時趴在父親背上也是這般。從那時起到現在,已不知過了多長歲月了,他竟又忽然想起。
到家了張泰趕緊煎了藥給張致吃。良藥苦口,張泰竟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包金絲棗,待張致喝了藥,拿一顆金絲棗放他嘴裏,把他當小孩一般。
張致喝了藥,也不知何時睡了過去,待醒過來天已黑了。張泰見他醒了,忙問他好些沒。張致只覺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雖還發着熱,腦袋不那麽沉了,只是渾身酸軟,還下不了床。
張泰忙端一碗稀粥過來,道:“趁粥還熱着,你吃點,等下再喝藥。我蒸了個蛋,又有你平時愛吃的五香醬瓜。”就如哄小孩一般,倒讓張致哭笑不得。張致道:“你端來,我自己吃了,我又不是小孩,要你這般哄。”
張泰見他說話了,知道他好點了,傻笑起來。
張泰就在一旁看着張致吃了粥,趕緊把藥端上來,并一顆金絲棗。張致飯吃了,藥也喝了,張泰又忙着燒熱水,給他洗臉洗腳,讓他舒服些。都忙完了,自己才把桌上只餘一絲熱氣的剩飯兩口并三口倒進肚裏。
張致躺床上看着他,臉上看不出喜怒,不一時索性拉了被子把自己蒙住,躲進黑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