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日張致吃過早飯,背了擔子便要走。張泰見了,開口道:“這裏離西市不近,我幫你背過去吧。”似是已忘了昨夜不快。
張致背上那木桌走了兩步,道:“這木頭輕得很,不很重。西市又不很遠,我自己背過去,不妨事。”
張泰道:“你昨日是空手走着過去的,覺着不遠。今日背着東西,只怕走不到一半就累了。我跟你過去看看,半路你要累了我幫你背。”
張致知張泰是不放心自己,當下也不說什麽了,兩人關好鋪子門便出來。此時天色漸白,街上行人稀少,還未到熱鬧時。張致與張泰兩人默默沿着街道行走,相對無言。
沿路走過,接連有各式鋪子開門做生意。夥計們開了店門,灑掃門庭,挂出招牌,開張吆喝。有包子鋪、糕點鋪、布莊、茶店,經過糕點鋪時,那新鮮糕點香氣飄散而出,張致不由多聞了幾下。
走不到一半,果然,張致雙肩便有些隐隐作疼了。他忍着不說,又走了一大段。過了一半路,張泰問他:“重不,我幫你背。”張致搖頭。張泰瞧他神色,硬是伸手解下他擔子,自己背了過去。
張致道:“我沒背過東西,一時不習慣也是自然的,這有甚麽。我自己停下,休息一刻再走就是了。總不能日日你跟我出來,幫我背這玩意吧。你鐵鋪裏的生意也要做。”
張泰埋頭只是走,良久才說一句:“就背這幾日,等你習慣了。”
到得西市,已是人聲鼎沸,來往商人,絡繹不絕。此處是安城與外地往來生意之所,所有本地要運往外地的貨物都在此處買賣交易,而外地客商也雲集此處,販賣外地的藥材、布匹、各色珍奇玩物。貨物小到繡花針、大到馬匹牛羊,普通如碗筷、珍奇如虎皮熊掌都可在西市搜羅買賣。
此處是整個安城外地人最多的所在,因此在這裏擺個讀信寫信的攤子,生意必不會差。果然,張致攤子剛擺好、筆墨紙張剛一一擺放整齊,就有人走過來問是否寫信的。張致答是,那人立即坐下,要張致寫封信。
張致舒展紙張,埋頭一一照寫。待他寫完一封信,再擡起頭來,張泰已不見了。張致只道他回去了,不甚在意。他将信紙折好,放進信封,照來人的吩咐寫上姓名,交給客人,收下兩文錢。
張致把這兩文錢反複摩挲,仔仔細細放進錢袋子裏。
空癟的錢袋也有了兩枚銅板了。
不多時,又來了一個要讀信的。張致慢悠悠讀完信,收了一文錢,就見一個小紙包放在了他的小桌子上。他正要開口道“讀信一文錢,寫信兩文錢”,擡頭卻是張泰。
張泰見他手裏拿着一文錢,微微笑道:“生意不錯。我怕你肚餓,買了些吃的。你中午在這等着,我給你送飯來。”
張致忙說道:“不用不用,我買個饅頭吃了就是,不必再大老遠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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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泰只道了一句“你等着”,轉身就走了。
張致無奈,忽聞一陣香味,低頭看見張泰拿過來的小紙包。解開一看,裏頭是新鮮熱乎乎的桂花糕、綠豆酥。
桂花糕雪白噴香,綠豆酥淡綠可愛。
到了午間,張泰果然給他送飯來了。來了也不多說什麽,就站在攤子邊上看看,周圍走走,等着張致吃好飯了,收拾了碗筷就走了。
邊上擺着小攤子賣香包脂粉的小哥一邊啃着饅頭一邊說:“這是你大哥吧,哎呀,有人送口熱飯吃真是頂大的福氣!你看我這老婆,連個飯也不來送,冷天啃個冷饅頭,冷嗖嗖真要命!”
張致只笑笑,也不說話。
到了傍晚,張泰又雷打不動地來了,要幫張致背擔子。張致不肯,兩人便仍如早上來時一般,一人背一半路。
夜裏,兩人吃完飯便一夜無話。張泰收拾好了就去旁屋睡下,張致不甚在意。沒料到,再隔日也是如此,如此連續十來天,張泰皆不再碰他。
張致這才曉得,張泰還在惱怒哩!
張致想了想,這一日早早收了攤子,拿自己掙的錢買了一壺酒、一只燒雞、一包牛雜碎并鹵菜等物,整辦了一桌酒菜給張泰賠不是。席間,他給自己跟張泰倒滿了酒,捧了酒杯,起身道:“張大哥,我給你賠個不是,望你大人大量。”說着給張泰做了個揖,自己一飲而盡。
張泰卻道:“不知你賠甚麽不是?你并無過錯。”
張致今日是特意要讨好張泰,也不惱,笑嘻嘻道:“你生我的氣,已十來天了,我還不知麽?就為我那天瞎叫喚氣的,我賠不是,并不是故意敷衍。我也不怕你笑話,實話說,我折騰這麽些年,下頭這根東西已是不大行了,有時就是不起,我也毫無辦法。卻不是心裏不願意,你是我的恩人,你對我怎樣,我都是樂意的。”
張泰聽了,只顧喝悶酒。
張致給他夾菜、斟酒,見他只不開口,又道:“張大哥何以如此在意我那不争氣的東西?我願意伺候你,你快活了就行。難不成為了這事還去看大夫?我反正不男不女,這輩子不想、也不能娶妻生子了,咱們又走的後路,管前頭這東西幹甚。”
張泰一聽,忽地把手裏的酒杯重重一放,震得桌子晃動,好半天才開口道:“是我錯了,我是個沒腦子的,只想着把你贖出來,并沒問過你是否樂意跟我過。你在南館裏那麽多年,過得苦,自是不願意再做此事。”張致聽了,反倒黑了臉,道:“你要贖我身,早先問過我,我是答應了的。客人給男倌贖身,要做什麽還用說麽?你花了幾十兩銀子,拿了我的賣身契,自然想做甚麽就做甚麽。甚麽樂意不樂意的,說白了,我是贖出來的婊子,讓你肏是應該的。你肏就肏,爽了便好,哪裏來的這些啰嗦言語!”
張致把話說白了糙了,反倒讓張泰一聲言語也無了。他如今總算明白張致的心思了,張致是把他當贖身的恩客,要報恩盡責,并不為的別的甚麽。張泰如今心裏,可真說不清甚麽滋味。像是大夢一場,夢裏美滋滋暈乎乎,兜頭被一桶冷水澆醒了,他還生氣呢,卻發現原來是夢。
兩人這酒席吃得不歡而散。
次日一早,張致早早起來,卻見張泰竟似一夜未睡,雙眼滿布血絲。張致唬了一跳,先說道:“如何就氣成這樣了,竟一夜未睡?”
張泰把桌上一張紙遞過去,示意張致拿了,道:“我想了一夜,你走吧。”張致拿起一看,竟是他的賣身契,驚道:“你這是幹嗎?”
張泰道:“我雖愚笨,也懂強扭的瓜不甜。說出來要惹你笑話,我不喜婆娘,從未想過娶妻生子。到遇見你了,總想見你,跟你相處。把你贖出來一半是不忍看你受苦,一半也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想日日與你作伴。”
張致道:“我這不是日日與你作伴?”
張泰搖頭:“我并不是要你把我當主子一般伺候,哎,多說無益,你拿了這走吧。”
張致拿着自己的賣身契,從頭看到尾,神色陰晴不定,最後把那賣身契狠狠拍在桌上道:“這可是七十五兩銀子!”他見張泰仍不做聲,憤憤道:“我是在南館待久了沒錯,可也知道七十五兩銀子是多少錢!我一日給人寫信,就是從早寫到晚,也不過幾十文錢!你這七十五兩銀子攢了多久?能眼也不眨地扔了?”
說着張致把那賣身契狠狠揉成一團,打開張泰房裏的櫃子,把那一團紙團扔進櫃子,道:“我雖下賤,也懂道理!這七十五兩銀子,我必一文不少還你,一日還不清我一日是你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