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執戟長周敬生回來了。
半年的時間裏,歷經磨砺, 早已不是當初放蕩不羁的模樣。這個浪蕩公子, 也終于有一天為了他的心頭好,身經百煉, 日漸成熟起來。
昙香看見周敬生,一顆懸着的心就落了地。可每次這種踏實的時間不會很長, 周敬生就又要出征, 她的心便又要懸挂起來。昙香也不知道這種日子會維持多久。總之這次人是完完整整回來的就好。
“鷹潭軍的人聯絡上了嗎?”
周敬生風塵仆仆,昙香遞上熱巾給他擦面, 給他溫了熱酒。周敬生頗為滿意地享受着昙香的溫柔照顧,忍不住多瞄了她幾下。
昙香擰了周敬生大腿一把, 壓着嗓子:“貴貴還在這呢,你作什麽死。”
“怕什麽, 都是自家人。”
宋貴貴捂嘴笑, 這些日子來,最大的樂子就是看他們小兩口上演鬥嘴鬥樂的戲碼。真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公子也能被昙香治得服服帖帖的。
昙香臉一黑:“說正經的,鷹潭軍那邊什麽情形?他們能派人過來幫我們嗎?”
周敬生喝了一大口的水, 潤了潤冒煙的嗓子道:“聯絡上了, 他們明日便會派人相助我們, 一切計劃都拟定妥當。鳳鳴山的圍困,不日就會解了。”
“那之後, 兩軍當真要合一嗎?”
“是的,這是他們的條件。而且,鳳鳴山一戰, 我們的主将已經殉國,短期內也沒有可替補空缺的将才。如今政局紛亂,各路府軍頗有各自為政的傾向,若是鹿鳴軍能夠與鷹潭軍合并,說到底還是我們撿了便宜。”
昙香卻沒有他看得那麽樂觀:“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情,說并就并了的,一山還不容二虎呢。”
周敬生也知道昙香擔心的是什麽。所謂一将領一兵,歸順鷹潭軍後他們的命運如何,還真是難說。
可是事到如今,這些事情也不是他們能夠左右的。
昙香凝着眉頭問道:“這鷹潭軍的将軍從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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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帶忠武将軍,官正四品上。 ”
昙香吸了口氣:“這麽厲害?戍守邊關邊軍的将軍也能是正四品嗎?原先我們的将軍也只是正五品呢。可知這人什麽來頭?”
周敬生正喝着水,聽着昙香這話差點沒嗆住:“你開玩笑呢,讓我一個小小的執戟長去打探鷹潭軍忠武大将軍的底細?你也太高看你郎君了。”
昙香在周敬生胸口上甩了一拳:“誰是我郎君了,你又不娶我,還盡是嘴上讨便宜。”
不娶昙香這件事可是周敬生的軟肋。周敬生的确覺得對不起昙香,讪讪地老實了起來,收起連日裏與昙香分別剛見面時候的萬分激動,不再胡言亂語了。
“我只知道,這個忠武将軍,名號黑鷹,是個厲害的狠角色。軍将中對他的傳言不少,但都是些腥風血雨,殺手斬人的血腥事,不适合你們姑娘家聽。”
昙香心中特擔憂:“那這樣的人以後來統帥我們,還有好日子過嗎?”
周敬生搖搖頭,思量着道:“也不一定。據說,他是從剎武軍底層步步拼殺上來的,此人野心勃勃,為了上位不顧生死,沙場上以一敵百,倒也是個熱血男兒。”
昙香渾身雞皮疙瘩都要生出來了:“你聽出是熱血男兒了,我可聽着就是個黑面閻王。就是這麽的人,這樣的地,貴貴還要去鷹潭軍親自找梁孺呢。”
周敬生斷然拒絕:“別胡鬧,那裏哪是女人家去的地方。”
宋貴貴立刻跳起身子:“我非去不可。我就覺得梁孺肯定在鷹潭軍裏面。”
周敬生氣得沒說話。
宋貴貴繼續宣誓:“我肯定是要去的。”
周敬生開口道:“我不管你,反正就是我同意了,謝朗将大人也不會同意你這樣荒唐的想法。”
“他同意了。”
“……”
周敬生已經把謝歌腹诽一千遍還不解恨。這不是瞎胡鬧麽。沒辦法,周敬生給昙香遞過去一個眼神……
昙香沒理他,有氣無力地道了句:“我也同意她去了。”
“你!你們!這是……這真的,哎呦哎呦要氣死我了。”
周敬生掩面無語,萬想不到接下來該怎麽應對這亂七八糟的局面。
昙香和宋貴貴卻都沒理他,兩個人都已經開始商量準備着去鷹潭軍需要帶的細軟安排等。
一直到宋貴貴告了安離去,周敬生才有機會重新插上嘴。他捅了捅昙香道:“我真想不明白,你怎麽不好好勸勸她?可知道這樣做,有多麽危險?就憑你們兩個人的這種長相,到了鷹潭軍內肯定要攪和出一番風雲來。
你還好,有我這個依靠了,可宋貴貴還是個待開花蕾,指不定有多少眼饞男人垂涎,到時候你說怎麽辦?”
昙香沒耐心地:“怎麽辦,怎麽辦,我怎麽知道怎麽辦。你哪來這麽多到時候,這不還沒到時候呢嗎?就快要被你說得要吓死了。”
“到時候肯定比我說得更吓人。”
“那也得讓她去。”
“為什麽?”
“最後一次機會了,找不找得到也得讓她試試。如若不然,怕是她這輩子也難以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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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潭軍如約替鹿鳴軍解了圍困,同時,鹿鳴軍失将,鷹潭軍的忠武将軍便也應了呈請,正式接管鹿鳴軍。
鹿鳴軍派出的和談信使正是執戟長周敬生。二軍合一,非同小可,許多細節需要商榷,利益沖突需要事先考慮周全。
周敬生口舌淩厲,頭腦精明,為此權益之事,最适合不過,順理成章成了謝歌心中的不二人選。而且宋貴貴既然要冒險去鷹潭軍營走一遭,有周敬生陪同也是再好不過。
宋貴貴,昙香和周敬生早就整裝待發,預備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打足精神來應對後面的一切。
可真到了鷹潭軍營門外,他們才知道事情遠比他們想象中的困難。鷹潭軍營沒有派一個人來迎接他們,分明就是要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看看。
整個鷹潭軍營內一片肅然,令人剛踏進這片土地就倍感壓抑。但不可不嘆這裏軍治嚴謹,将士們各個鬥志飽滿,絕無半分懈怠之意。
三個人在營帳外等了近兩個時辰,才見到一個自稱是忠武将軍副尉的冷面男人,不冷不熱地把他們領到一處稱之為客房的破舊帳子中。三人硬生生地在這裏呆到了日落山西也沒有再見到鷹潭軍半個人影。
周敬生就是這半年來脾氣被磨得再好也受不了這樣的冷遇,幾次想要跳腳都被昙香硬攔了下來。身在他營,冒泡惹事他們讨不到半分便宜。
日影西斜,那個忠武将軍副尉總算又來了,卻告訴他們将軍今日身體不适,要明日方能會客。
這架子未免太大了些。
副尉面無表情地傳了令便要走,連對他們幾人的夜宿安排也沒有任何交代,着實讓人難堪至極。
周敬生忍不住道:“我鹿鳴軍想來也是有過響當當的戰績,若不是因為将領缺位,也不一定甘願歸于鷹潭軍。既然是和談,貴将軍這個譜擺得也太大了些。”
副尉本來已經轉身離去,聽了周敬生的抱怨,又定住腳步,回頭過頭來,看不出半分怒意,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執戟長,莫要把你們鹿鳴軍勾心鬥角的算計心思帶到我們鷹潭來。我鷹潭将士渾身精力只用在沙場上,旁的這些心思只會分散我們的心力。我們将軍說是身體不适,便是不适,你們等着就好。若是覺得等不起,大可回營自便。”
“可你們連聲夜宿交代也沒有。我鹿鳴軍此番一同前來還有兩名女眷,一個是軍中醫師,一個是醫師佐助,都是受人尊敬的地位,何故在你們這便是冷茶冷飲的,連杯熱水暖身都沒有?”
副尉目光掃視過宋貴貴與昙香,看罷輕蔑一笑:“鷹潭軍內不分男女。便是姹慕郡主在我營帳之內也一并與将兵同甘共苦,我們也只尊她為朗将。至于你們所說的夜宿安排就更可笑了,日月為照,天地為蓋,軍中生活向來如此,怎還需要特意安排。若是你鹿鳴軍盡都是此等嬌生慣養的人物,不和我們鷹潭沾染也罷。”
周敬生斷然未料到那副尉說話如此不近人情,不留情面,絲毫不講究半分和談之理。可偏偏他神情自若,半點也看不出是故意居高臨下的神色。
這樣的角色讓周敬生措手不及,縱使滿嘴口舌也用不上半分。對方竟是對鹿鳴軍半分不敢興趣的模樣,分明是你願來便來,不行就作罷。至于常理可言的,軍中日後事務軍級統領之分,對方竟是半分沒有興趣。
這着實讓周敬生覺得無從下手,和談不知從何談起。利益共同當不謀而合,若是對利益視若無睹,還怎麽去談。
正自僵持之際,忽聽一旁靜默良久的宋貴貴開口道:“不知忠武将軍是何處不适?”
副尉陰沉地上下打量了宋貴貴一通,良久道:“頭痛。”
“舊疾還是新傷?”
副尉沉吟片刻,略略有些為難,遲疑一會才又道:“約半年之前,也算不上舊疾吧。”
“軍中醫師便一直沒有瞧好此疾嗎?”
副尉搖頭道:“反複發作,治标不治本。”
宋貴貴忽而抱拳拜禮道:“我乃鹿鳴軍的宋醫師,自诩對醫理頗有心得,不知大人可否為我通傳,小女子可否為貴将軍診治一二?”
宋貴貴一語而落,四人均噤聲不語。直等到衆人都已覺得不再有希望的時候,才看那副尉重重地點了點頭,對宋貴貴道:“你跟我來。”
宋貴貴擡步要走,昙香一把拉住宋貴貴的衣袖,眼神中滿是擔憂。宋貴貴輕輕地拂開昙香的手,低聲道了句沒事,便跟随那副尉而去。
副尉帶着宋貴貴穿過營帳間好幾個露營帳篷,走了不近的地,才終于在一處頗為寬敞的帳營面前停了下來。這處蓬帳比旁的大上很多,但除了大而敞快之外,外間構造并不比其他帳營複雜奢華很多。
如此看來,這忠武将軍倒真不是個在乎門面虛榮之人。單看此處,宋貴貴對他的怯意又少上幾分。
那副尉留她在營帳外獨自等候,自己進去通傳了良久也沒有出來。宋貴貴覺得要站得腰杆子都酸了,才見那副尉重新出來。
出乎意料,副尉竟是對宋貴貴露出一抹歉疚的表情:“我家将軍昨夜徹夜不眠,這會兒興許是累了,睡得正沉。方才我多番喚他也沒醒,不知道将軍未清醒的時候可影響醫師診脈?”
這樣……
宋貴貴心中劃過一絲不安,歷經百戰的沙場将軍,能睡得如此之沉嗎?頭痛之症可大可小,莫不是……
“你确定你家将軍……只是睡着了嗎?”
“這……”
副尉驀地被宋貴貴這麽一問,也呆在原地。他原也未想許多,方才見将軍在營帳內面色安和,并未有痛苦之狀,只當他是睡了去。現經宋貴貴這樣提醒,以副尉多年經驗判斷頓感不妙。
“不好,還請醫師快跟我來。”
副尉滿心擔憂,一直冷酷無情的面容上終于顯出了慌張,看來是對他的将軍忠心耿耿。
宋貴貴跟着副尉穿過大堂,未走幾步就來到将軍歇寝的帳舍。舍間背光,昏暗不清,宋貴貴看不清床上将軍的細容,只能隐約從身形輪廓看出是個孔武有力的青年人。
不得應允,宋貴貴不敢貿然觸碰将軍,只是現在床帳邊守候,默默打量一二。
将軍并未卸甲,只是和衣而睡,連鞋靴都未脫,半條腿都還露在床帳之外。将軍帳營陳設極其簡單,除去生活必須,無一物多餘。
副尉在帳營中獨自翻找了許久,末了才道:“将軍這裏許是沒有燭油了,我去旁營取些過來,醫師請稍等。”
宋貴貴點頭答應,副尉便獨自離去。
外面天色已經黑下來,帳營中更是一片昏沉。宋貴貴與鷹潭軍的将軍獨自呆在一起,心中慌亂不安。
床帳中的人鼻息穩定,倒真像是睡得很沉的樣子,難怪方才副尉沒有瞧出來什麽異樣。宋貴貴不診脈也不好知道實際情況,可也必須等。她不能貿然碰觸将軍,倒會惹起不必要的誤會與麻煩。
帳營內倒也不是完全黑暗,月色還是可以如常揮灑進來。只是剛進來的時候眼睛不适應,此刻呆了一會兒,宋貴貴漸漸地感到可以看清楚些東西了。
不好單獨靠将軍床帳太近,宋貴貴便踱步走遠,打量起帳中擺設起來。
東面帳牆挂着一把如冰寒劍,應是将軍随身兵器。西面牆上有将軍提詩作詞,可室內光線不好,看不清寫的什麽。隐約中只能感到筆力蒼勁有力,看來用筆之人當是豪氣沖天的人物。
床帳邊上便是案幾,筆墨紙硯如序擺放,未有絲毫淩亂之感,可見這個将軍平日中倒是個尋矩之人。案幾上壓了幾張宣紙,看模樣該是将軍雅興之時的一兩幅畫作。宋貴貴縱然好奇,也不好擅自翻看。
又轉了幾圈,并無旁的新奇之物。宋貴貴只道這個将軍太樸素簡單了些,屋內都沒一樣值錢的東西。突然想到謝歌,粗人一個,卻經常愛附庸風雅,有了月銀就經常尋些奇珍異寶地羅列在自己帳房充稱門面,讓宋貴貴旁敲側擊地取笑了好幾回。
那個副尉不知道為什麽去了這麽久都不回來,難不成堂堂鷹潭軍那麽缺燭油不成?
宋貴貴實在不知道還該幹什麽了,與個陌生男子莫名其妙共處一室的感覺當真不好,簡直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垂目無聊之際,宋貴貴的眸子間突然被一束閃光吸引。再仔細瞧去,卻見是案幾下面的地板上零散地落了些女子簪花首飾等物件,不知怎麽就亂七八糟掉了一地。
剛才宋貴貴并沒有注意腳下之物,這會兒襯了月亮折射出閃光,才突然發現這些飾物。
怎麽鷹潭軍的将軍有收集女子首飾的癖好嗎?
宋貴貴帶着疑問蹲身下俯去撿地上這些琳琅之物。觸手之間,月影閃爍,光芒交錯間,宋貴貴握在手中的一枚金如意上刻的兩個簡單的字赫然映入眼簾。
貴顏。
宋貴貴雙手顫抖,金如意滑手而落,墜地發出一聲鈍響。她揉了揉眼睛,好久不敢再去撿那塊金如意。
是不是眼花看錯了?
宋貴貴遲疑不定,終于還是重新撿起地上的金如意,倒過來仔細查看。只見如意通體金光閃閃,亮而奢貴,玉柄上清晰地纂刻了兩個字:貴顏。
運筆有力,揮灑自如,正是梁孺的筆峰。
宋貴貴但覺心髒狂跳不止,頭目發昏,立刻撿起地上所有的簪花首飾一一查看。
待全部看完,宋貴貴全身早就松軟無力,癱軟在地。竟是再拿起一枚小小發釵的力氣也沒有了一樣。
所有首飾無不例外都刻了兩個字:貴顏。
宋貴貴突然發瘋一般站起身來,抓起案幾上的那幾張鋪開的宣紙,死死地盯着上面的畫作。
畫作之上無他雜物,全都畫着一個女子。女子或眉眼含笑,或秋波微送,神态不一,姿态萬千。
有推着胡餅車費力前行的模樣。
有噘嘴托腮苦思冥想的模樣。
有開懷大笑笑上眉梢的嬌顏,也有在一間小食鋪中擦汗勞作的辛苦身姿。
宋貴貴一張張番弄完這些畫作,眼淚早就成了斷線珠簾。她瘋也似的甩掉手中一切,跑到帳邊,雙手雙腳不住打顫。一雙輕布圍帳重如千金,宋貴貴費了好大力氣才将床帳挑開,露出将軍身影。
将軍蒙頭俯面而睡,睡姿可愛,與身份及不相稱。
就是這蒙頭而睡的模樣,宋貴貴午夜夢回,想之又想,念之又念,今日總算得以複見。
耳畔又回響起分別前那日的同床共枕。
“你怎麽翻過來了?”
“你趴着睡嗎?”
“你還蒙頭?”
“你壞習慣真多。”
那邊梁孺從被子中頑皮地露出頭來,嬉笑:“日後待你慢慢提心我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