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宋貴貴打定了主意便堅定不移。宋重把馮二狗提親的事情給宋貴貴一說,她更加堅定了要走的信念。
莫說她之前對馮二狗就沒啥好印象, 馮二狗無才無貌無德有什麽能讓宋貴貴看上眼的。更何況梁孺早就紮根在宋貴貴心中, 馮二狗連給梁孺提夜壺都不配。那日苞米地裏面馮二狗幹的龌龊事更是叫宋貴貴對她惡心萬分。
說什麽都得走,前一個衛響躲都躲不及, 後一個馮二狗眼看就要逼到家門口去了。就算是死在外頭,也不能給這兩個人做個一妻半妾的。
宋貴貴要走, 缺了一筆錢, 她得找宋重從麗娘那裏把她交的月銀再偷出些回來。這麽做是難為了宋重,未料到宋重當天晚上就幫阿姐把行路盤纏弄來了。在這個人情冷薄的家裏, 宋重是宋貴貴唯一的暖心了。
夜半三更,宋貴貴動身, 宋重相送。
宋貴貴沒有別的不舍,便只記挂這個弟弟:“阿重, 姐姐對不起你, 讓你做了這種事情,阿爹以後就靠你了。”
宋重紅着眼眶,眼見宋貴貴這就真的要走了, 頭腦還是發蒙的。
“阿姐, 我真不知道這樣幫你究竟是對是錯。”
“你難道想讓阿姐嫁給馮二狗嗎?”
“當然不想。”
“那就是了, 我非走不可。”
“可你一人上路,此事真的非同小可。”
“我還得過些時日再走, 待阿姐考取了醫女資格。醫女行路暢行無阻,受朝廷保護,便無需擔憂。”
“話是這麽說, 可……可我總是不放心。”
宋貴貴知宋重從未經歷過這麽大的事情,可也真是難為他了。
“阿重,不必為我擔心。姐姐如今是被逼到死胡同上了,可姐姐不想就這麽認命。置之死地而後生,姐姐想為自己争取一次。”
Advertisement
宋重靜默無語,良久幫宋貴貴将包袱系在身上,啞着嗓子哽咽:“這一分別,不知道我姐弟二人何年何月再相見。”
宋貴貴與宋重抱了抱:“一切會好起來的。”
“二裏遠的地方,我替阿姐張羅了輛馬車,車夫姓牛。我不敢讓他靠家中太緊,這二裏地只能阿姐自己走過去了。”
“嗯。”宋貴貴将包袱挎緊,勉強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我走了。”
說罷,壓抑着情緒,再也不看宋重的表情,也不看家門一眼,宋貴貴一路上小趕小跑地向前面走。
方才她故作輕松,其實心裏怕得要死。宋貴貴怕她哪怕再看宋重一眼,再看家門一眼,便再也走不成了。
離家之前宋貴貴才感受到,家這個地方,哪怕諸多不好,也是難以割舍的。
**************
北朔苦寒之地,将士們卻風餐露宿,饑不果腹。這已經是鹿鳴軍被困鳳鳴山的第五日,軍心已有渙散之向。殘兵傷将比比皆是,戰況慘烈。
宋貴貴便在這裏忙得衣不解帶,不眠不休也已經兩日。
昙香給宋貴貴打了盆洗臉水,遞過去一塊熱面巾道:“貴貴,你擦擦臉,一會兒就去歇歇吧。你這麽不眠不休地拼命,仔細自己熬不住,也成了傷病。”
宋貴貴打了個哈欠,也是極累得狠,可看着剩下沒來得及整治的病患,又是放心不下:“可他們?”
“哎呦,你自己都快撐不住了,哪裏還顧得上這麽多。”
昙香見宋貴貴這麽不顧及自己身體,有些微怒。她們這一路從眉山鎮行到北朔,整整用了半年,可是吃盡了苦頭。
宋貴貴比不上她,昙香曾經江湖風餐露宿磨練過一身好筋骨。這半年來,衣食住行都簡陋不堪,宋貴貴身子本就嬌弱,如今更是操心勞累更是不如以前,卻還是這麽不知道愛惜自己。
昙香知道,宋貴貴這麽拼命,除了是真擔心将士們的傷之外,更是因為她急着鹿鳴軍早日離開風鳴山,可以與鷹潭軍彙合。
鷹潭軍是大景帝國裏面最出色的軍隊,從軍兵将全是清一色的上士剎武軍。昙香知道宋貴貴心中心心念念地挂着那個人。
盡管這半年內,她們四處打聽,也未曾得到梁孺半點訊息,可昙香知道宋貴貴嘴上不提一句,心裏頭卻丁點兒沒有放棄。只不過在多番打聽梁孺下落卻一次次杳無音信以後,宋貴貴也已經習慣了這種期待後的失望。
可連周敬生都說,大景帝國良兵良将數以萬千,莫說是找個正五品之下的将軍都有困難,更何況以梁孺的從軍年限來看,軍中地位應該不甚很高。
而且上士剎武軍從軍之後向來重新編名入伍,要想順利找到梁孺真如大海撈針。
昙香一路上陪着宋貴貴倒無怨無悔,只是心中對周敬生一直有愧。
回想半年前,正因她在衛響跟前貿然顯露了拳腳,卻一味只道事情發生良久,她惹上的那位權貴早不會把她放在心上。
誰知,豪爵貴族命脈相連,交往甚密。沒過多久昙香的身份就經衛響之口傳入了那權貴耳中,權貴當即立要痛下殺手,多虧了周敬生的一番性命相互。
可也正是如此,連累他同時被罰充軍遠征,從此跟着她們一起背井離鄉。
昙香盥洗收拾好日常衣物,看了看時辰,有些擔心起來。當兵從将就是把性命豁在了外面,說着是天軍不用過于沖鋒陷陣,可保全性命。可真到了戰事吃緊之時,管你是天軍地軍,都得真刀實槍地上陣。
半年裏周敬生就受過兩次很嚴重的傷,昙香在他身旁日夜照顧。這次周敬生剛剛升為執戟長,算是在軍中地位有些頭目了,這便被派去打聽情況,與鷹潭軍接頭。
昙香來了軍營才知道,這裏并沒有她往日想象得那麽公平正義,黑暗擺不到明面上的事情照樣多得數不勝數。
在這裏,同樣欺軟怕硬,周敬生就是不惜得昙香跟着他還這麽受委屈才一次次不顧勸阻,戰場上哪裏危險就往哪裏上,好歹才拼了今日的執戟長位置。
可榮譽與風險相當,地位上升了,受人尊敬了,危險也同樣上去了。昙香仍是時時刻刻不為周敬生擔心。
有了切身體會,昙香可算也能明白為什麽梁孺對宋貴貴會不告而別。
周敬生從了個天軍都如此危難重重,而且他還一直說,做不到副尉絕不與自己成親。後來她們聽說,梁孺從的是剎武軍,同黑色殺手,人肉兵器差不多。如此,梁孺便有九條命也難以生存。
這樣說來,他對宋貴貴的諸多安排,也可謂椎心泣血,想來他的痛苦不會比宋貴貴的好。
昙香有時候會想:若是宋貴貴對梁孺沒有那麽固執執着,他們兩人就此分開的結局也不失為好。聽着是殘忍絕情了些,可長痛不如短痛,總好過宋貴貴現如今的樣子。也是孤孤單單地。她還有周敬生這個依靠,可宋貴貴就什麽依靠也沒有。若不是醫女中頗受尊重,她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走神了?”
昙香兀自想着諸多心事,被個洪亮男聲打斷,猛地一驚,擡頭看向來人。
那人生的威猛雄壯,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有力,不是別人,正是這鹿鳴軍的朗将,謝歌。
昙香不敢失了軍紀禮節,忙向謝歌行禮。
謝歌灑脫地擺擺手道:“我早就說了,無旁人的地方不必拘禮。你是宋醫師的朋友,便就是我謝歌的朋友。朋友見面豈有跪拜行禮的道理?”
昙香笑道:“那是朗将體恤兵民,可我區區賤婦若是再不知禮節,便再說不過去了。”
謝歌又是哈哈一笑,心中對這個蕙質蘭心的丫頭十分滿意,不愧是他執戟長的心上人。
謝歌輕輕咳嗽聲,正了正音色,說明來意:“前些時日托姑娘送給宋醫師的東西,不知宋醫師的想法如何?”
昙香面色有些為難:“東西我家姑娘已經收下了,對朗将的心意也是不甚感激,只是覺得朗将您威武霸氣,不是我等小民……”
謝歌打斷道:“我不聽這些虛言妄詞。這麽說,宋醫師還是不願意接受我了是嗎?”
昙香靜默,謝歌便長嘆一聲。
片刻以後,謝歌又問:“宋醫師可還在傷兵營,我去看看她。”
看着謝歌遠去的背影,昙香無奈地搖搖頭。這謝歌人是粗了些,可常年征戰四方,哪裏能找到什麽斯文的人來?旁的不說,但憑謝歌對宋貴貴的這份心,常日裏面的噓寒問暖一樣不少,就是宋貴貴一個絕好的歸宿。
可惜宋貴貴的心意比磐石還堅硬,怕是要白白可惜了謝歌的一番深情厚誼。
謝歌來到傷兵營,一眼就望見宋貴貴蠟黃的小臉,憔悴不堪地忙碌着。
謝歌捏了捏拳頭,一個箭步搶上去頓過宋貴貴手中的藥箱子,粗聲粗氣道:“都累成這樣了,還不回去休息。”
宋貴貴莞爾一笑,毫不在意,重新又從謝歌手中把藥箱子奪了回來。
“還有一點,藥就換好了,我這就休息。”
“這等雜碎之活,換藥而已,讓旁的兵友替他更換不就行了,何故讓你親自動手?”
“這是特質藥膏,塗抹手法和分量也有講究的,你又不懂。”
謝歌啞然,要說這整個鹿鳴軍內敢從他手裏頭奪東西,還敢說他什麽都不懂的,大概就只有宋貴貴一個人了。
“我說,你就別等那個人了。都半年了,也沒有什麽結果,你還不如……”
“朗将,正好今日宋女有一事相求,不知朗将大人可否應允。”
宋貴貴截斷謝歌的話,卻顧左右而言他。謝歌唇角微微地抽動一下,深知宋貴貴的心性,追問不得,也逼迫不得,只好再次暫時放棄。
“你有什麽事,我不依着你?”
“朗将大人嚴重了,萬事還是從軍守紀,循規蹈矩的好。只是我近日耳聞,不日裏鹿鳴軍和鷹潭軍彙合以後,便是要兩軍合一是不是?”
提到此處,謝歌皺了皺眉頭,嗯了一聲。
“我想自請,這次執戟長若能與鷹潭軍順利接洽以後,我想親自去鷹潭軍一趟。朗将大人應知我的醫術非常人能及,鷹潭軍一行必然大有所用,也未以後兩軍合一,提前交好做好準備不是?”
謝歌冷笑一聲:“半年前見你還如受驚小兔,話不成言。這些日子,口舌也變得愈發淩厲了些。你這說的頭頭是道,還不是就想親自去鷹潭軍找那個人嗎?”
宋貴貴目光如炬,并無掩飾,輕微颔首,只當默認。
謝歌的心沉了沉,黑着面孔道:“若我不許呢?”
“那我便即刻辭去這鹿鳴軍醫官的職業,從此便是自由身,朗将大人也管不了我日後去哪。”
“你!”謝歌被宋貴貴氣得直哆嗦,來回賭氣走了兩圈,末了只擠出來幾個字:“你這個臭丫頭,就會擠兌欺負我。”
宋貴貴噗嗤一笑,狡猾又淘氣地道:“所以,謝大哥您就準了我不就成了?”
謝歌臉色更黑沉了:“別這樣叫我,我老謝可不指望當你的大哥什麽的。”
“不當大哥,那就只能當朗将大人了。”
宋貴貴說罷,開始正兒八經地給謝歌行了一個朗将禮:“醫女宋貴貴叩謝朗将大人應允。”
謝歌氣得冒煙:“你……你……你,你氣死我了。”
宋貴貴莞爾,将醫盒向謝歌手裏頭一放,交代道:“重病重患我都親自照料打點了。這個箱子中還有些餘藥,以及每個人的用藥注意點什麽的我都一一對號寫了清楚,朗将大人随便找個略通醫理的便能看懂,依言照做即可。”
謝歌接過醫藥匣子,看着宋貴貴眼眸下的青暈,半生氣半心疼地道:“怨不得這些日子都聽昙香說你不顧身體,沒日沒夜地做活,原來你是早就打好主意要離開我鹿鳴軍了不是?”
“哪裏是離開?日後兩軍還不是一家親?我只不過替朗将大人先去打探下他軍軍營情況罷了。”
謝歌除了冷笑,旁的都不知道該做什麽了,這宋貴貴可真就是會欺負他。
“好了,朗将大人軍務繁忙,宋女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謝歌再冷笑:“我不忙,真不忙。”
“哦,可是我很忙。去鷹潭軍一行,需要提前打點的事務還很多,需得及時準備才行。”
宋貴貴嬌身倩影話音剛落,就挑簾而出,空留下抱着藥箱的謝歌。不知道是背對着日色的原因還是什麽,只覺得謝歌原本就黝黑的臉龐此刻更加蒙上一層黑雲。
宋貴貴回來把行事計劃給昙香這麽一說,足足把昙香驚得半死。
“你瘋了嗎?跑鷹潭軍裏去?不要命了嗎?”
“都是大景帝國的良兵将才,能對我怎麽樣不成?”
“你想得太簡單了。就我們初來乍到,來這鹿鳴軍的時候,是什麽光景,你都忘了嗎?”
宋貴貴默然,她怎麽能忘記?嬉笑怒罵,百般折辱,歷歷在目。若不是得全周敬生在戰場上屢立戰功,讓旁人有了忌諱。更後來,宋貴貴憑借醫術服人,又得了謝歌朗将的垂青,日子才漸漸地好過起來。
否則,指不定能被欺負成什麽樣。
在這軍營裏,前線沙場是戰場,營中更是硝煙不停。更何況,軍中都是寂寞男兒,常年得不到滿足,放眼望去,就宋貴貴和昙香兩個姑娘家,等同于豺狼虎豹中的兩只待宰肥羊。
昙香見宋貴貴不說話,進一步勸說道:“剎武軍中的兵将在從軍之前,都多半是殺手死士,風雨江湖的沒有人性。你這貿貿然而去了,可別再指望能命好再碰上一個謝歌朗将這麽好的人,整日掏心掏肺護着你,還看你臉色行事。”
宋貴貴被說得羞了羞:“我哪有?”
昙香切了一聲,不愛搭理她了。
若不是前有一個梁孺也是真好,容貌過人,為人仗義,昙香早就一心向着謝歌去了。
昙香又想了想:“你這麽荒唐的想法,朗将大人沒反對?”
“他答應了。”
昙香直搖頭,這個謝歌,怎麽人前一副黑面閻王的模樣,在宋貴貴面前慫成這樣,由着她胡鬧。
“左右我就是要去的。”宋貴貴講得堅定:“我大概也就這一條希望了,大景帝國最優秀的剎武兵都在這鷹潭軍裏。既然入伍以後便改了名號,我更需親自入營,才有希望找到他,是不是?”
“是,是,是。你說什麽是什麽。”
“昙香~”
“不理你了。”
“好昙香,世上最香得昙香。”
“行了。”昙香拗不過宋貴貴,又被她哈得直癢癢:“不過,你要是真決定去了,得帶上我。我要是去了,怕是周敬生也得跟着。”
“我已經連累你們這麽多了,怎好再讓你們跟我入如此險地?”
“你倒可算承認是險地了,既然危險,說什麽也不能任由你一個人去的。”
“昙香~”
“幾時動身?”
“等周敬生打探情況回來,再稍微準備一二吧。”
宋貴貴就是想跟命運賭一賭,若是能賭贏了呢?輸了又如何?左右她現在也不怕再失去什麽。
她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哪怕危難重重,哪怕希望依舊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