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黃昏時分,宋貴貴沒有等到梁孺。昙香原以為她會哭, 可宋貴貴卻異常平靜, 越等不到人,越是平靜, 這讓昙香更緊張起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勸她。
“貴貴, 你有什麽就說呀。心裏難過, 有擔心也要說出來呀,不要一句話不說好不好?”
“貴貴, 你得說句話呀?你一句話不說好吓人啊。”
……
昙香一個人在宋貴貴旁邊唱獨角戲聒噪了好久,可宋貴貴一個反應也不給, 急得昙香直撓頭發。
最後一縷夕陽下山,月落星疏的時候, 宋貴貴終于開口了:“我先回家了, 昙香你先回貴顏府吧,就別再陪着我了。”
昙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宋貴貴淡定得不像樣子。
“貴貴, 你到底怎麽想的?”
“貴貴?”
宋貴貴徑自開始向前走, 昙香木讷讷地跟着, 一時間覺得自己太笨嘴笨舌,恨不得立刻借周敬生半張嘴巴使。他那張嘴, 死的都能說成活的,肯定能安慰好宋貴貴。不像現在,她急得像只啞巴猴子。
昙香遠遠地跟在宋貴貴身後, 不敢打擾她,也不敢放她一個人回去。宋貴貴家在村口很偏的一條小道盡頭,她回家路上中間要過兩片很荒野的苞米地,昙香可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大意了。
宋貴貴和昙香不知道,她們移了身子,盯在她們身後的那只眼睛也同時移動了腳步,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
宋貴貴和昙香一路上無話,走了快兩個時辰,走到昙香腿都發麻了,才終于看到那兩片苞米地。
離近苞米地了,人煙開始稀少。原本這個時辰這個地兒,去宋貴貴家的路上就沒多少人,滿眼大片的烏黑看不見邊。等到了這兩片苞米地,就剩宋貴貴和昙香兩個人了。
周遭徹底安靜下來,昙香才感到那股不對勁。多年的江湖經驗,昙香直覺覺得後面有人盯梢。方才人多她心也亂,精力全放在宋貴貴身上,倒一直沒有察覺。這會兒閑雜人等都撤去了,昙香敏感地發現身後半裏遠的地方,有一雙腳不緊不慢地跟着他們。
昙香試探了幾下,确信不疑。來人不是路過,也不是碰巧,就是跟着他們的小尾巴。昙香心中大驚,連忙三步并兩步地追上前面的宋貴貴,拉住她的衣襟,壓低聲音道:“貴貴,快走,後面有人跟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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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貴貴原本魂不守舍,這一驚之下也收了魂去,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來不及細問便緊緊地跟上昙香的腳步。
兩個姑娘開始跑起來,後面的腳步也跟着快了起來,連隐藏都不隐藏了。別說是昙香,連宋貴貴都聽了出來,來人分明是要追上,跟她們來個魚死網破。
會是誰?
宋貴貴心道,難不成是衛響?可他一個貴公子不至于跟了幾裏地這麽辛苦在這裏對她下手吧,這也太委屈衛響了,她有這麽大的吸引力麽。
可除了衛響,還會有誰呢。
難道就是喝水都塞牙,真遇到旁的色鬼什麽的了?
宋貴貴和昙香早就開始跑起來了,可跑得再快不及身後之人快。腳步聲眼看就在她們身後,宋貴貴咬咬牙,心中一橫。不知道為何,她感覺身後之人就是沖着她來的。
不能連累昙香!
宋貴貴突然定住腳步,突然一個轉身,她倒要看清身後賊人的真面目。
宋貴貴猛得停下腳步,也讓身後之人始料不及,險些就撞上了。昙香也詫異地停了下來,連連拽着宋貴貴的衣袖,心道她是瘋了不成,怎麽不走了。
看清來人之後,宋貴貴不禁憤怒不已:“馮二狗,你深更半夜跟着我幹什麽?”
來人正是馮二狗。
從盯梢開始,到跟了宋貴貴她們一路,他早就累得氣喘籲籲,耐心也早被耗盡了。
“跟着你幹什麽?”馮二狗一臉兇相:“你娘早就把你許配給我了,你卻背着我偷人,都住在梁孺家裏去了,你還問我跟着你幹什麽!”
“胡說,我什麽時候許配過你了?休在此信口雌黃!”
“我胡說?”馮二狗咬牙切齒:“你娘連彩禮定金早早地收了去了,現在卻叫我人財兩空,是個什麽道理。”
“你胡說!”
宋貴貴氣得跺腳,嘴上還是這麽罵,心裏卻涼了。馮二狗說的事情,她相信麗娘能做的出來。
自己在家裏算個什麽,就是個麗娘看着能賣多少錢的搖錢樹。馮二狗在街坊裏面是家勢最好的,又觊觎自己多年,照麗娘的算盤,不把她賣給馮二狗,還能賣給誰?
“甭管我胡說不胡說,今日我就要把你生米煮成熟飯,看你怎麽辦!”
眼見馮二狗就要撲将過來,昙香一個箭步擋了上來:“我看你敢!”
馮二狗卻真的有恃無恐地上前。昙香微微一笑,對付這樣的貨色,她還是有把握的。
昙香一個箭腿掃了出去,右手抓住馮二狗衣襟,眼看就要将他整個人甩了出去。馮二狗突然從懷裏灑出一股子□□,直噴在昙香面上。
“不好!你這奸人!”
昙香話沒說完,整個人就應聲而倒。宋貴貴急忙俯身照看,卻見昙香眉目緊閉,早就昏了過去!
“你!你把她怎麽樣了?”
“迷魂藥罷了,過一會兒就能醒了。”
馮二狗見一擊得逞,更加肆無忌憚,拍了拍手上殘留的粉灰,得意忘形地看着面前這只待宰羔羊。
幸好他早就打聽到,宋貴貴旁的這個丫頭,身手了得,特意提早準備了一番。若不是如此,今日這到手的鴨子又要飛了不成。
馮二狗恨恨地瞅了瞅地上的昙香。若不是這個丫頭礙事,他何至于等到今天。
得知梁孺走的那天,他就想上了宋貴貴。原本心裏就窩囊着無名火,可一直觊觎着梁孺的勢力,他有苦不能言,強行咽下去這口氣。
可如今老天開眼,支開了梁孺這個短命鬼,他馮二狗豈有再守着肥肉不吃的道理?
看着馮二狗步步逼近,宋貴貴欲哭無淚,環顧四周,除了苞米穗子,連一樣能防身的東西都找不到,她連想自絕都難!
馮二狗惡心的嘴臉終于靠了上來,宋貴貴絕望地閉上眼睛,雙手攢着勁握緊了拳頭,準備跟馮二狗拼了命,死活不能讓他得逞,上了她的身子。
宋貴貴牙關已經緊咬,正準備玉石俱焚的時候,卻聽馮二狗身後一聲響。緊接着便見馮二狗整個人被後掀了去,大力地扔在地上,面朝下疼得直哼哼。
宋貴貴忙看向來人,卻見他一身夜行衣,還蒙了面目,不見真容。來人一言不發,只是抓了馮二狗一陣好打,下手狠毒,拳腳落下絲毫不留情。沒幾下,馮二狗被打得連哼唧的聲音都沒了。
宋貴貴心念不好,怕他把人就這樣打死了。她連滾帶爬地起來,往他們的方向跑去。
這一看之下,宋貴貴倒抽冷氣。地上的馮二狗此刻被打得哪還有個人樣,整個頭上鮮血直冒。
那人還要再打,宋貴貴趕忙道:“壯士且住手,萬一傷了人命,可不值得。”
那人舉起的拳頭猶豫了很久,最後恨恨地收了回來。那人停了手,便去看昏倒在地的昙香。他掐了掐昙香的人中,又從懷中拿出一個玉錦小瓶來,放在昙香的鼻尖熏了一熏。
宋貴貴跟那人相隔不過數尺距離,幾乎能夠感覺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冰月當空,月明星稀,那人整個面部都用黑布蒙着,但露出兩只炯炯明亮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漆黑不見潭底。宋貴貴與他的眼光對視,稍縱之間,各種心念滑動。
那人目光如炬,若皓月當空,但卻似乎有意躲開宋貴貴的凝視。他偏過頭去,便又站起身來走到離宋貴貴較遠的地方,跟她保持了距離。
宋貴貴的心如被揪起來般,她雙手攏在胸間,緊張地死死抓住胸前衣衫。
“梁孺?”
那人聽聞宋貴貴的呼喚,腳步微動,目光閃爍,卻終究沒有說出半句言語。
宋貴貴見他不出聲,前移了一步又上前喚他。那人明顯震了震,卻還是不說話了,只是将地上的馮二狗抗在肩頭欲走。
宋貴貴急了,要跑過去拉他。那人見狀更加沒有猶豫,帶着馮二狗轉身就跑,宋貴貴提起裙擺就跟着追。
可是天黑路遠,苞米地更是難走,宋貴貴哪裏追的上他。沒走幾步,宋貴貴被裙子剮到苞米茬子的邊絆倒,狠狠地摔了一跤。
手上立刻擦破了皮,疼得她眼眶都紅了,等宋貴貴再擡起頭來一看,周遭一片哪還有什麽人影。
雖然相隔數尺,昏暗月色下根本看不清什麽,可宋貴貴堅信剛才那人就是梁孺。若要她給出什麽讓人信服的理由來,她半句也說不出。就是沒來由的感覺,宋貴貴就是覺得那是梁孺。
梁孺一路上就跟着她呢。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就開始跟着的,是從她回家開始,還是她等在淞禦街口的時候就一早地等着她了。不管什麽時候跟上的,他為什麽不露真容,還對她理也不理。
幾番委屈之下,壓抑的情感瞬間決堤,宋貴貴撲倒在苞米地上胡亂發洩着亂七八糟的情緒,幾乎要完全失了理智。
過了好一會,宋貴貴覺得有人拉她,仰起頭透過淚眼模糊的視線,發現是昙香醒了。
宋貴貴這才抹了抹眼淚,跳起身來拉住昙香:“對不起,我真昏了頭了,光顧着自己哭,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昙香揉了揉腦袋,搖搖頭:“沒覺得有什麽不舒服了。發生什麽事了?馮二狗呢。”
宋貴貴剛才見到梁孺,卻沒有想到他對她避而不見,一時間萬念俱灰,委屈埋怨積聚于胸,幾乎有自暴自棄的感覺。直到昙香過來喊她,宋貴貴才又拉回了些理智。
跟昙香說了剛才的經過之後,昙香始終不敢相信。
“你真的覺得自己的感覺是對的?會不會是因為你太想梁大哥了?”
宋貴貴拼命地搖頭:“肯定是他,我就覺得是他”。
宋貴貴這麽堅持,昙香也沒主意了,只是這事一時半會兒也講不清,她們也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苞米地吧。
“貴貴,要不我們先一起回你家再說。現在天色都這麽遲了,你家人也該等急了。”
宋貴貴木木地點點頭,沒有思路,就是被昙香拉着跟在後面走。兩個人驚魂未定,心裏頭都在琢磨着事情,也沒聊天說話。
天色越來越黑漆漆的,有了方才那段驚險的經歷,昙香也害怕了,拉着宋貴貴走得很快。不過多時,就看見宋貴貴家的茅草屋舍。
昙香指了指前面:“你看前面有人在等你呢?”
宋貴貴這才擡起一直低垂着的頭,向前張望,原來是宋重一直在等她。
宋重焦急萬分,等了那麽久可算是看到宋貴貴的身影了,急忙跑了過來。宋重熱情地跟宋貴貴和昙香打招呼,宋貴貴卻實在沒有精神,只是勉強擠出來一個僵硬的微笑,臉色慘白慘白的。
宋重剛想問,宋貴貴就給他攔住了:“進屋再說吧,爹娘睡下了?”
“都睡了。”
“哦。”
宋貴貴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哦’。進了屋門之後,宋貴貴便如游魂一般,顧自洗漱,也沒有吃飯,便回了房間休息。臨進屋前,囑咐宋重對昙香好生照顧,就再也沒有出來。
宋重和昙香任誰都能看出來宋貴貴平靜得異常,可都不知道該怎麽勸。宋重是知道今日梁孺該陪姐姐回來的,第一反應是梁孺悔婚了。
“是因為梁府看不起姐姐嗎?”
昙香幽怨地嘆了口氣:“貴貴根本沒有等到梁孺。”
“什麽?出什麽事了嗎?”
“比這更糟的是,貴貴堅持說我們回來的路上遇見梁孺了。不管是真遇見了還是她的幻想,總之我很擔心她。”
昙香跟宋重講了一遍經過,兩人除了一同唉聲嘆氣,并沒有想出來什麽好的主意。
宋重愁眉不展,昙香安慰道:“先睡吧,靜觀其變,這事也急不得一時半會兒。”
昙香安慰了宋重,卻不料自己一晚上輾轉失眠到通宵,一直在想些宋貴貴的事情。直到清晨,昙香迷迷糊糊地有了點睡意,正想打個盹再起來的時候,卻被一陣激烈地敲門聲驚醒。
昙香起身開門,卻見敲門的正是宋貴貴。宋貴貴一臉驚喜,宛若換了一個人一般,舉起手裏的一個包袱,十分興奮地道:“昙香你看,這是我一早上在我屋子外的門檻上發現的。”
昙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不出什麽東西能讓宋貴貴高興成這樣:“這是什麽?”
“是貴顏鋪子的房契,原先這個鋪子梁孺只是盤租了兩年,現在這是房契,上面寫明買主已經一次付清全額,把鋪子買了下來。鋪子裏面的署名是你跟我一起。”
昙香更意外了:“怎麽會這樣?”
“還有這個!”
宋貴貴又興奮無比地掏出一樣東西:“這是梁府的路線圖,還有一個錦盒的圖樣,旁邊還有字據。說是若你我遇到危難,憑借這張錦盒的圖樣就能找梁府的梁老太太幫忙。”
“啊……這……”
昙香目瞪口呆。
宋貴貴興奮地雀躍:“你說,除了梁孺,誰還能這麽幹?給我們買鋪子,還給我們指了梁老太太作為依靠。我就說我昨日見到的人肯定是梁孺,你們還不信,若不是他……”
宋貴貴激動得語無倫次,昨天像個被打碎的可憐小鳥,今日又重新飛向枝頭了。
昙香真不忍心打碎宋貴貴這個美好的夢,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昏了頭。昙香試着把語氣放得更平淡些:“那如果是梁孺做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一語問罷,宋貴貴不吭聲了,如從夢中驚醒。
“如果是梁孺這樣做了,他昨日見到了你的人,又跟到你屋子門口卻都不顯身,那他以後是怎麽對你打算的。”
怎麽對她打算的?
剛才來不及細想,這會兒被昙香這樣一問,宋貴貴臉色暗沉下來。
如此周密細致安排一番卻不跟她見面,是要打算把她以後的生活情況安排清楚,然後……一輩子也不顯身了嗎?
昙香叫宋貴貴又是這一副撕心裂肺的模樣,不忍再說下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宋貴貴重新又沒了精神,抱着那一大堆東西,慢慢地轉過身,眼淚開始無聲地掉下來。
接下來的幾日,宋貴貴都把自己關在門裏面不出來。麗娘得了宋貴貴帶回來的那一筆不小的銀兩,對宋貴貴的态度好了很多。
宋貴貴不出房門,她不趕她幹活,卻也不安慰她。宋父自從上次牢獄風波以後,身子骨就差了起來,腦子都開始不清醒了。麗娘說什麽就是什麽,宋父基本上想不起來該主動做點什麽。
急壞了的人只有宋重和昙香。
可連昙香也快住不下去了,麗娘這幾日早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擠兌昙香,說他們宋家家貧,養不起白吃飯的閑人。
昙香沒有辦法,宋貴貴不聽勸,她也不能再呆下去了。只好交代了宋重一番,先回貴顏那邊,準備找周敬生商量商量。周敬生人脈廣,圈子通,許是能打聽到梁孺那邊出了什麽樣的變故。
昙香走了沒幾天,宋重本就夠為姐姐跟梁孺的事情頭疼了,卻不料來了個更加頭疼的事情。
馮家來她家裏面要人了。馮二狗他娘,拿着當初和麗娘寫下的嫁娶契約,硬是要麗娘給出個說法。
麗娘親自上眉山鎮打聽了一通,才發現宋貴貴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像她說那樣,住在周府,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宋重知道娘的個性唯利是圖,這番發現了姐姐并沒有攀上金枝,肯定會逼迫姐姐就此嫁給馮二狗。
先一步得到消息,宋重就急急忙忙趕回來扣宋貴貴的門。
宋重沒敲幾下,宋貴貴就開了門。預料不到,宋貴貴這幾日并沒有容顏憔悴,反倒梳洗得精精神神,打扮得體體面面,讓宋重大吃一驚,但看姐姐如此,心中頗感安慰。
宋重未言,宋貴貴卻先道:“姐姐需要你幫忙,你願意幫我嗎?”
“當然。”
“但是會為難到你。”
“為了姐姐,說什麽為難不為難。”
宋貴貴欣慰地點點頭,然後堅定無比地道:“那好,我就要走了,需要一筆錢。”
“走……??”
“我要去找梁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