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到餐席間,黃夫人見到梁孺碗裏頭的菜還沒有送出去,心裏氣得直搖頭。這麽好的機會還不知道把握,有必要好好提點一番。
“小孺啊,給貴貴也盛碗魚湯吧。方才我嘗了個先,味道極好,對女子的膚色潤養最是不錯。”
梁孺立刻會意,宋貴貴卻抓着碗邊不放:“我……我自己來吧。”
梁孺的眉頭皺進了心窩裏:“你別動,剛才夫人不是說了麽,這種端茶遞水的事情需要習慣我替你做。”
搞什麽,宋貴貴羞得找不到牆角縫鑽。黃夫人說的可是要習慣夫君為之做諸類事情,你……又不是我……夫……君!
梁孺沒有給宋貴貴反駁的機會,搶過她的碗就往後廚而去。宋貴貴原也想跟上,不曉得為何雙腿突然重如千斤,再抵上黃夫人富含深意地對她一笑,她的脖子也立刻僵硬起來。
梁孺很快就折回來,帶出去兩個碗,送回來三個碗。也不知是怎麽拿過來的。他給宋貴貴單盛了碗魚湯,又把原先的那碗米飯遞過去。
宋貴貴埋着頭接過來,不敢再說什麽話,希望桌席的中心趕緊從她這裏過去。可是事與願違,宋貴貴接過魚湯,呷了一口,立刻感到六只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她。
“好喝,嘿嘿。”宋貴貴第一次聽到自己無比憨傻的聲音。
緊接着,她發覺更不妙的事情在那碗米飯上,米飯似乎比方才多了不少。之前她本已吃了小半碗,這會兒米飯又尖尖地堆滿了碗口。
他又添飯了?
一筷子插下去,宋貴貴心驚肉跳。哪裏是添了什麽飯?薄薄地米飯下面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全是雞魚肉蛋的硬菜……
宋貴貴馬上去看惡作劇元首梁孺,卻見他一臉得意,滿心歡喜的樣子,還對她眨眨眼,示意一番。
“……”
可千萬別被先生夫人看見……
停,那是什麽!?當宋貴貴的視線從梁孺這邊轉回來的時候,栗先生和黃夫人正看向她這邊擠在一起竊竊私語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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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人生苦長,總有些控制不住的事發生,因為那些個控制不住的……人!
飯後梁孺收拾桌席碗筷,宋貴貴幫忙。整個庖屋安靜無人語,只有碗筷涮洗的聲音。
梁孺把活計一個人全包了,嚷嚷着洗碗糙手不讓她幹,黃夫人卻一個勁地叫她來幫忙。于是乎,在梁孺身側蹲了許久,除了給他遞一個抹布,擦個碗這種沒活找活地幹一兩下子,宋貴貴實在不知要來幫什麽忙。
兩個人兩張臉,寫滿兩個大字:尴尬。宋貴貴一直在等梁孺開口說點什麽話,總好過現在這樣僵着。
鍋碗刷得叮當作響,梁孺心裏也叮當作響。回想方才席上,栗無涯和黃夫人盛情難卻地硬是收了宋貴貴做義女,黃夫人深知她沉迷醫理,一直考眉山醫學院考不上,還把她推薦給了栗無涯師兄文舊書院的黎明堂那裏就學。
本是件好事,可文舊書院在雁蕩個塘鎮,離眉山書院還有一段距離,若是往後宋貴貴往返于眉山和個塘兩地,白日還需要兼顧生意活計,自己一邊跟着周權學習體外功夫,一邊在瓊琚書院繼續就讀,如此和宋貴貴幾乎沒有了見面的時間。
這件大事壓得梁孺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更別說能想出來什麽樂子能抖宋貴貴開心。
宋貴貴看得出梁孺心情不好,其實之後兩人見面的機會少了她心中有數,但是比起能受黎明堂親自指教的機會,難過亦是少于欣喜。
告別栗無涯夫婦,梁孺特意請了半天假送宋貴貴回家。一路上梁孺格外沉默,本是歡脫無憂的人,卻也陰郁上頭。原本宋貴貴只有一點點小難過,可越看梁孺這個樣子,她心裏就越來越難受,難受得要哭了。
沒有辦法,我跟你不一樣,你有家室有背景,不用為生計發愁,可以随心所欲,忘情放縱,我沒有。
我得還錢,我還得賺錢。我必須靠自己才能出人頭地。我不想一輩子看守胡餅攤,一輩子生不由己,随着麗娘的性子,今日看中馮二狗便許給馮二狗,他日遇見周敬生又把我推給周敬生。
這些話堵在宋貴貴心口,一遍一遍反複着,卻不知道怎麽跟梁孺開口。宋貴貴不知道他能不能懂自己的難處,伸手錦衣玉食的少爺,真的能體會她們這種在夾縫中掙紮求生的貧民嗎?
更重要的是,宋貴貴不想對梁孺說這些。梁孺是這麽美好,這麽純真,像一塊璞玉光潔,像和煦陽光般溫暖,照進宋貴貴陰潮的內心。
這樣美好的人,宋貴貴不想去玷污他,告訴他這個世上的百般疾苦與無奈。若要承受,就讓她一個人來吧。正反這許多年來,她也早就習慣了。不管是多大的煩惱苦痛,只要習慣了,就會變得麻木,麻木了就會更加習慣。
到了離宋貴貴家二裏遠的地方,兩人分手。梁孺沒有像往常一樣硬要黏上來,宋貴貴讓他回,他應了一聲就轉身。
宋貴貴很難過,一驅一行地回到家中,怼上麗娘翹首以盼的模樣,心中更加煩躁,破天荒地沒給她好臉色。将從周敬生那裏帶來的藥物熬好,宋貴貴該做什麽做什麽,對麗娘的詢問充耳不聞,愛怎麽樣怎麽樣。她真的累了,尤其是回想到今日分別時候,梁孺毫不猶豫地那個轉身,心就很痛。
麗娘因着周敬生的關系,對宋貴貴又是幾分捧寵,與平時對她的态度是天壤之別。縱然今日宋貴貴膽大包天給她臉色看,麗娘還一樣歡笑展顏。
看樣子是相處得不錯,小丫頭才一日的功夫就敢給她甩臉色看了對不?忍,若是真能攀龍附鳳,嫁上周敬生這個高枝,為了日脫離苦日子的盼頭,她麗娘忍。
麗娘的盤算宋貴貴看在眼裏,傷在心裏,周觀四周,越發得想今早逃離這個家。
有怨,更多的是怕。宋貴貴怕不知道那一天又是因為什麽事,她就會被麗娘給賣掉了。就像上次賣給牢房一樣,就像這次賣給周敬生一樣。
洗漱完畢,宋貴貴換下梁孺的男裝,浣洗幹淨,掉了眼淚。麗娘看着她穿成這樣才眉開眼笑的,一定是認為她跟周敬生之間發生了什麽。旁人母親若是看到閨閣女兒沒來由穿了男人衣裝怕是要擔心責罵的,可麗娘這一番欣喜究竟從何而來?雖然不是親生已出,但十年來,到底喊了她這麽久的娘親,日日為她溫粥煮飯。一顆真心就這樣換不回嗎?
摸了摸梁孺的衣衫,豆大的淚珠又掉了下來。往年裏宋貴貴都是獨自咬着牙撐着一切,娘親過世後就沒有哭過。冒着寒風擀面做餅沒有哭過,當街做市被地痞流氓取笑沒有哭過,回到家中被麗娘當做撒氣桶責打也沒有哭過。
可最近來,宋貴貴發現自己愈發愛哭了,心裏頭好不容易築建起來的銅牆鐵壁正在一點點地崩塌潰敗。尤其是在牢房中,躺在那個寬厚的胸膛中,那雙大手義無反顧地緊緊摟着她,告訴她正常手段救不出就為她拼命劫獄的時候,宋貴貴的心就軟了下來。這一軟,就難以硬起。
這一輩子,能遇到幾個願意為你拼命願意為你劫獄的人,縱然是甜言蜜語,假心假意也是難得,更何況,宋貴貴清楚梁孺那一顆撲通撲通的心髒跳得是如此強健有力,說的話是句句如誓。
“我梁孺一輩子也不會騙宋貴貴。”
耳邊這句話炸然響起,宋貴貴輕唇微啓,喃喃自語:“我宋貴貴一輩子也不會騙梁孺。”
驀然良久,宋貴貴嘆了口氣。梁孺會在乎她會不會騙她嗎?她,低賤如塵埃,早就沒有人在乎沒有人關心了。可梁孺呢?單看在眉山鎮的這座讀書用的梁府宅院,家室就不低。除此之外,梁孺的一切她毫不了解,他家中是從商還是為儒,家中兄弟如何。若是日後……父母高堂多半對他寄予頗高,會同意她這個無權無勢的村野姑娘和他在一起麽。
愈想愈郁悶,想來想去,宋貴貴萌了個自卑的想法:她,配不上他。
她的傲骨在柴米油鹽,在身份懸殊,在多年的不受待見面前變得脆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