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賭坊在鎮中最繁華的西華街,姐弟兩個雇了輛小牛車,加上一路小跑也是到了戌時才趕到賭坊。
趕到賭坊,卻沒有見到麗娘和宋父,姐弟兩個面面相觑。
正當宋貴貴一籌莫展之際,忽覺身後有人拍她,回過頭一看,原是一個經常照顧她胡餅生意的嬸嬸。
“小姑娘,賭坊那兩位是你什麽人呀?”
聽她開門見山這麽問,肯定是知道了爹娘的事情,宋貴貴趕緊道:“嬸嬸,方才賭坊這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爹欠了賭債被人抓到這裏,我娘也跟着來了。可是賭坊這裏卻找不到我爹娘。”
宋貴貴眼眶紅紅的,硬是憋着眼淚不讓流出來。
中年婦人見了于心不忍,拍了拍宋貴貴的肩頭,嘆氣道:“方才這裏鬧得可兇,連衙門的人都驚動了。具體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來得時候看見衙門口擡出去一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瘋瘋鬧鬧地一路跟着向前追……”
宋重急道:“那一定是爹娘了,姐姐,怎麽辦,爹是不是受了什麽傷?怎麽被人……擡……出去?”
宋貴貴雖然一直在鎮上做些生意,但是說到底對鎮上的路線也不熟:“嬸嬸,衙門離這裏遠嗎?可以告訴我們怎麽走嗎?”
“哦,哦,不遠,不遠,往前走個百十米,拐兩個彎就能到。”
“謝謝嬸嬸。”
宋貴貴朝中年婦人鞠了個躬,拉起宋重就要向衙門口的方向跑。
“哎,等等啊。”
中年婦人攔住了他們:“你們這兩個孩子,這是要做什麽,那衙門口可不是好惹的地方呀。”
宋重道:“可是我爹娘都在那裏,我們不能不去。”
“那也不能就這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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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能怎麽樣?”
“多少得帶點……”
中年婦人拇指和中指在一起搓了搓。
宋重還不明白,宋貴貴立刻懂了。摸了摸口袋,今日的收益正巧沒來得及去下來,還帶在身上。
宋貴貴朝婦人又鞠躬道謝:“謝謝大嬸,我身上帶着呢,時間緊迫,我們姐弟要先走了,下次您來買胡餅我不收錢。”
宋貴貴拉着弟弟一路小跑而去,婦人本是欲言又止還想說些什麽,奈何兩姐弟真的心急如焚,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了。
婦人只是喃喃自語,搖頭道:“賭坊有衙門照應着呢,得罪了賭坊的人,恐怕有銀兩也難辦事了,哎,可憐的孩子。”
宋貴貴到了衙門口,沒有看見爹,倒是見了麗娘蓬頭散發地跪在衙門口不停地磕頭,模樣凄慘。
宋貴貴看慣了麗娘蠻橫的樣子,還是第一次見她這般低三下四,心中一軟,鼻子發酸。
宋重頓時掉了眼淚:“娘,你怎麽了,爹呢?”
麗娘一見是兒子來了,甭管兒子現在是不是還年少不頂事,心裏面就覺得有了主心骨,到底也是女人,再橫遇到大事心裏也是慌的。
“阿重阿,你爹怕是要被他們打死了。”
一句話說完,麗娘又是拼命磕頭,嘴裏嚷嚷:“你們要抓就抓我啊,人是我傷的,憑什麽抓我男人。我男人是欠了錢,也罪不至死,你們也不能草菅人命。”
宋重見她這樣鬧,生怕麗娘雞蛋碰石頭,讨不着便宜,忙将她拉了回來。
“娘,你先別這樣,總得讓我們先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一家人才好想辦法救爹出來。”
麗娘破天荒地開始抹眼淚,脆弱無力道:“怕是救不成了,躲了這麽多年還是躲不掉。”
“娘!”
見麗娘還是顧左右而言他,一副神不守舍地樣子,宋重抓住麗娘的手大聲吼了吼。
兒子一向文弱知禮,從未大聲喧嘩過,麗娘怔了怔,回過些神來。
“你爹他身份不一般,你們可知道。”
宋貴貴點點頭,心裏想着弟弟恐怕不知,側眼望去,沒想到,宋重也跟着點點頭。
麗娘倒并不意外:“簡單的說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你爹年輕時候的仇家尋了上來,想借此機會整死你爹。”
宋貴貴問道:“那爹究竟有沒有欠賭坊的錢?”
誰知道剛問了一句,麗娘這會兒瞅清了宋貴貴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後咬牙切齒地道:“欠了,還不是為了你這個死丫頭!”
宋貴貴聲音抖着:“為我?”
“可不是你,你爹說家裏太窮了,沒能給你物色到好人家,累得你十五歲了還在街頭為一家生計奔波。可是他一個罪民,限定了終生不得為官從商,還能從哪發達去了,注定了一輩子窮苦命。他心裏想賭筆大的,這才中了人家設計好的套。”
知道爹爹是為了她考慮才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宋貴貴心裏難受得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麗娘看了更煩了:“哭什麽哭,跟你娘一樣,就是會用這副可憐樣蠱惑男人。你爹就是被你娘害了一輩子,我麗娘後半輩子守着你爹吃糠咽菜半句抱怨沒有,我麗娘的兒子粗布麻衣靠着自己真本事他日考取功名,哪個不是幫襯着你爹的?倒是你,害人精!”
宋重聽不下去,壓抑着聲音道:“娘,別這樣說姐姐。現在我們該團結起來想想怎麽救爹才是!”
“還怎麽救,就是因為當年的事情,那人鐵了心想治你爹于死地,我們幾個婦孺還怎麽……”
說到這,麗娘突然打住了,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沖上衙門口大喊:“姓付的,老娘知道你就躲在門裏面瞅老娘的慘相呢,你聽得見老娘說話!
我告訴你,老夕怎麽獲罪的你心知肚明,當年那件事牽涉甚廣,上頭那位既然留了我們一家的命分明就是顧念舊情。
今日你若敢随便給我男人扣個死帽子要整死他,我麗娘別的本事沒有,就街頭三姑六婆認識得多,我保你不出三天,全眉山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不出一月,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
咱們魚死網破,看鬧大了,你項上人頭能不能保得住!”
麗娘喊了話,裏面沒人應,麗娘就接着喊,一遍一遍得喊。
喊了十來遍衙門口毫無動靜,天色越來越沉,麗娘的聲音愈發顯得寂靜無人的街市空曠。
宋重勸了勸麗娘:“娘,這樣下去是個辦法嗎?萬一把衙門的人給得罪了,判我們擾民,不是更遭了?”
麗娘想了想:“你說的對,不能給她們抓到把柄,等天亮了再喊。大白日的有冤喊冤,看誰還能給我們安什麽罪名。”
麗娘雙腿分叉,盤腿篤定地坐在了衙門口,不吱聲了。
宋貴貴和宋重沒有什麽主意,心裏七上八下地也跟着等了起來。
宋貴貴低着頭,咬着唇,忍着啜泣。
宋重知道姐姐難過,想去安慰,麗娘一個白眼珠瞪過來,他只好不動了。
宋貴貴的心裏很疼。
梁孺睡着睡着突然驚醒,冷汗涔涔,突然覺得心口很疼,看了看時辰還是夜半三更。
梁孺一向人高膽壯,莫名因着方才一場夢魇愈發覺得整個寒府暮氣沉沉,很是陰森。
夢魇場景多變,詭異毫無章法。
夢裏有兩個幼小的男孩,一個冷目冰霜的婦人。
男孩一個習文讀書,一個污衣砍柴。雖然對比鮮明,還是一派安和。
畫面陡然急轉。
污衣男孩小小年紀背着比自己身段高幾倍的柴禾,兩個手費力地舉着想要做得更好一點再好一點。
一旁的冷目婦人卻面目猙獰地舉着四指寬的木杖向男孩身上抽去……
男孩落了眼淚,婦人打得更狠了,嘴裏罵罵咧咧說的什麽聽不清。
又回到了屋堂。
方才的讀書男孩正在要給污衣男孩背上抹藥。污衣男孩脫了衣衫等待,未料到身後的男孩突然将膏藥換成粗鹽一把抹了上去……
污衣男孩疼的發抖,卻來不及慘叫,因為這時候冷目婦人突然雙手伸長掐向污衣男孩的脖子……
夢境中的場景颠來倒去地在梁孺腦子裏面晃,畫面清晰如同身臨其境一般,唯一模糊的就是人物的面容。
梁孺看不清夢裏兩個男孩的樣子,也看不清楚那個婦人的眉目,卻莫名能夠感覺的到她周身散發出的寒意。
以及,刻骨銘心的怨恨。
這不是梁孺第一次做這種夢,夢裏面的場景不盡相同,但毫無例外都會以婦人化作噩夢作勢要殺那污衣男孩結束。
可是梁孺根本沒有見過他們,更不認識他們。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跌入這樣的夢境中。
而且每次從中醒來他都會覺得無比恐懼。
梁孺強迫自己停止回想,掀開被子,沖進水房。
提了一桶涼水,他将頭深深地埋了進去。一直憋到肺部沒有一點空氣,他才猛得退出水面,空氣重新富裕地填滿胸腔。
這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可以打消一切未知的恐懼。
梁孺感覺好多了,擡眼正望見院子裏晾着的宋貴貴的手帕。
梁孺從晾繩上将手帕取下。
還沒幹。
嗅了嗅只有皂夾粉的味道了。
梁孺重新回到床上,将手帕平鋪在自己心口。
涼涼地,卻因着他的體溫逐漸溫熱。
心口貼着宋貴貴的手帕,就如同貼着宋貴貴一般,梁孺心裏好受多了。
想着宋貴貴的笑顏,梁孺有了期待,心道別想太多了,休息不好,明早上見到她就不英俊了。
回想今日小姑娘偷偷看他背脊卻以為他不知道的樣子,梁孺呵呵笑出了聲音,方才陰郁一掃而散。
前半夜睡得不好,後半夜卻安眠甜睡。
但是梁孺卻想不到,次日當他美美滋滋地提着木匾興致匆匆地在冷風中吹了一個上午都沒有看見期盼的身影。
再說,昨夜麗娘他們娘三個淡定如鐵地坐在了衙門口可急壞了一個人,衙役大人秦經。
自打秦經接了這個案子,将宋朝晖收了監,納了案,就知道這是個燙手的山芋。
且不說宋朝晖原先的身份在他們這些官僚場上,秦經或多或少有些耳聞。單單這樁案子,就漏洞百出,随便細查一下就知道他秦經是收了別人錢財,有心欺負宋朝晖,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更何況,秦經剛剛上任不到三個月,根基不深,正處在各方考核審查階段。
如今這可是頂風作案阿。
要說秦經哪裏想收這個錢,接這個賄,把火苗楞是往自個身上引,還不是因為對方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得罪不起。
給秦經這個燙手山芋的人名付慶一,當今太子太傅。
要整死宋朝晖的就是付慶一。
可是他不敢明目張膽地搞,于是乎秦經就成了這可憐的箭靶子,付慶一叫他指誰,他能不敢嗎?
一來不能公然違背了付慶一,二來更不能經自己的手弄死宋朝晖。當年出了那樣的事情,宋朝晖還能留了性命,甭管是不是茍延殘喘,也見得出上面那位是顧念了舊情。若宋朝晖一死,東窗事發,十成十自己到時候就是替罪羔羊。
付慶一才不會站出來說都是他指使的呢。
宋朝晖年輕時候再威風,現在也是上了年紀,再加上多年生活潦倒,體質早就不大如前。收押之前,因着付慶一指令,宋朝晖實實在在的挨了一頓好打,兩條腿都折了。要不是見自己男人被打得慘,外面那個兇婆娘也不會就此發起瘋來,拎起菜刀就砍傷他兩名捕快。
倒不是麗娘有多厲害,歸根到底是因為誰也沒想到這娘們來狠的,說下手就下手,毫不猶豫。
麗娘一刀一個,捕快們平日從不跟女人動手,更想不到她會真動手砍衙門口的人,這才着了她的道。
依着這婆娘的性子,方才門口那一通喊,秦經毫無疑問已經鐵信她能幹得出來。
本想安個襲擊捕快的罪名把她一并收監的,可當時圍觀群衆頗多,那婆娘聲淚俱下,又是一張巧嘴,人又生得也嬌豔動人,再拉出一副拼命告血狀的樣子,輿論一邊倒偏向麗娘。
收了一個宋朝晖已經棘手,再惹這樣個瘋婆娘,秦經頭皮發麻,才擺擺手放了。
頓時贏得呼聲一片,群體贊揚這個新來的大老爺明事理,又大肚,不跟民婦斤斤計較。
秦經當時臉上挂着笑,勉強推辭這些謬贊,其實心裏那個苦阿……
今夜裏大牢裏的宋朝晖不好過,衙門口麗娘娘仨不好過,大老爺秦經也不好過。
秦經苦思冥想,冥想苦思屁都沒想出一個來。
別人為官都坦蕩安穩,沒想到自己區區大的芝麻官,上任不到三個月,就遇上個兩頭堵,可把秦經白頭發都要急出來了。
一面差人看着牢房裏面的宋朝晖,怕他一個挺不住死在這裏了。
一面差人盯着外頭的麗娘娘仨。
秦經覺得他這個官做的這叫個什麽呀。比着上個月拜訪何知府,看人家那家眷滿貫,滿面春光的樣子,那才叫做官。
呦,秦經腦子裏忽然閃現出什麽。
何知府……
對呀,既然不能強出頭,何苦不退一步承認自己力有不殆,初出上任沒經驗,辦不好這個案子,求點知府指教。
案子升級上報,頂多是判他個辦事不力,能力不足的名目,總好過背黑鍋當替罪羊。就算何知府知道他是有意甩鍋給他,雖說名義上他們是上下級關系,但是一個管城,一個管鄉鎮,俗話說強龍拗不過地頭蛇,整個眉山鎮還不是他秦經最大。再說官員任命是朝堂統一規格,也輪不上一個小小知府說什麽話。所以何知府日後倒也不見得能給他穿上什麽小鞋。
得,成了。
秦經的川字眉頭終于松開,高聲喝道:“王師爺。”
王師爺早百八年就去會周公了,夢得正香,壓根沒聽見。縣老爺沒說讓走,他就不能走。可是縣老爺也沒說要幹什麽,他只好會周公去了。
秦經叫了半天不見人,走出來一眼看見呼呼沉睡的王師爺。這個師爺是上任大老爺那批的,他新上任後就留下繼續跟着自己。雖說秦經對這個多半時間都花費在吃喝享受上的挂名師爺毫不滿意,但也不好發作。畢竟,他在位時間久,人情地脈的還是比自己熟悉。還有用得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