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人暫時居住的小木屋坐落在一個僻靜的山谷裏,門前有一條小河,然而河水早已幹涸,只能看出溪水曾經流過的痕跡。木屋周圍散布着高大的白楊樹,已進深秋,樹上的枯葉幾已落盡,放眼望去只剩光禿禿的樹枝。
秋意蕭瑟。
但是在這樣一個清靜與世隔絕的地方,葉開卻覺得心裏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他本就是一個浪子,整日東飄西蕩,居無定所。不是他不想停下腳步,而是他無處可停。哪裏都是他的家,哪裏又都不是他的家。
現在這樣,他已經很滿足了。
傅紅雪已經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的酒量本就不大,才喝了兩杯就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本來是不願喝酒的,畢竟再香醇的酒到他口裏就只有一個感覺,辛辣苦澀,還會導致腦袋發暈四肢無力。不過葉開說少量喝酒對身體也是有好處的,所以他偶爾看到葉開喝酒時那猶如喝瓊漿玉液一般享受的表情,也會忍不住就着葉開的酒杯喝兩口。
不知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還是這些天來平靜無雜念的生活,傅紅雪臉色不再那麽蒼白,多了一絲紅潤。嘴角微彎,還是保持着睡覺之前的樣子,帶着一點淡淡地笑意,眉頭也不再像過去那般緊緊鄒着。
此時的他睡得很香甜安穩。
葉開又笑了。端起最後一杯酒,慢慢品嘗着。他臉色平靜,人也很清醒,好像永遠也不會醉似的。
距離上次發病又過了七八天,算起來他們已經在此耽擱了快一個月了。葉開想,他們是時候要離開這裏了。不光是去見師父,有些事終歸是要解決,避而不見固然是好,但他葉開一向不喜歡逃避。
何況為了傅紅雪……
葉開放下酒杯,仔細端詳着近在咫尺的人,曾經只能跟在他的身後默默追随,如今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一伸手就能觸到……
葉開彎了彎嘴角,伸出大掌在傅紅雪的頭頂上來回輕撫着,熟睡中的人似是感應到他的的動作,微微動着頭顱,蹭了蹭葉開的掌心,又穩穩地睡去。
被傅紅雪蹭到的手心癢癢的,想要拿開手掌卻又舍不得,那感覺便從手心慢慢傳達到心裏,葉開鬼使神差地探過身子在傅紅雪臉頰上親了一下。待他反應過來再擡起頭時,又不禁為自己剛剛荒唐的行為感到好笑,難道自己這是喝醉了麽?
搖了搖頭,視線順着剛剛親過的臉頰下移到傅紅雪的嘴唇,一向淡色的雙唇也因喝酒的緣故微微泛起血色,心中那種癢癢的感覺卻是更甚,葉開趕緊轉開視線,饒是那萬年不會害羞的老臉皮也染上一抹可疑的暗紅色。
葉開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目光閃動,微醺的眸子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醒明亮。
翌日清晨,他們離開住了月餘之久的小木屋。
院落停放着一輛馬車,駕車的小二見葉開他們出來了便從車上一躍下地,熱情地叫了一聲兩位公子好就候在一旁。
這小二幾天前還給他們送過菜,傅紅雪自是識得他,也沖他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直到坐上馬車,傅紅雪還在頻頻回望,雖然這裏與世隔絕,除了葉開再見不到別的人,此時天已漸漸入冬,也沒什麽景色可言,但傅紅雪還是覺得有些不舍。
看到院子裏的石幾上還擺放着兩人先前曾喝過水的陶瓷杯,心下不禁有些悵然。
葉開先前已說過此行是帶傅紅雪見他師父,傅紅雪雖然嘴上答應的痛快,但等到真正要離開的時候心裏卻是忍不住地留戀起來。
其實住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
然而他也知道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谷久住并不是常遠之計,他自己孤身一人倒無所謂,但是葉開還有師父有朋友有自己的人生,又如何能陪他一直住在這裏?
只是,不知道再回來這裏會是何時?
而外面的世界又是何番光景?
察覺到傅紅雪眼底的不舍,葉開柔聲詢問道:“你若是喜歡這裏,等我們解決完所有的一事情再回來住,好麽?”
葉開知道傅紅雪的茫然和不安,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人在刀在,人亡刀亡”不懼一切的傅紅雪,現如今失憶的他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會流露出以前從不曾見過的情緒也只是本能而已。
他又何嘗不想和傅紅雪在這裏長住下去,從此再也不要過問世間繁雜的瑣事,然而有些事情沒有了斷之前,他知道自己和傅紅雪是不會有安寧日子的,就算他們不找別人,別人也會找上他們。
何況還有傅紅雪的病,這也是葉開要離開這裏的主要原因,他實在不願再看到傅紅雪被病痛折磨而他卻無能為力。
不過傅紅雪低落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剛坐進馬車就看見了一樣東西。用黑布包裹着,靜靜地躺在座椅上。
“這是什麽?”傅紅雪有些好奇地詢問随他之後上馬車的葉開。
其實比起坐馬車葉開更願意騎馬或是步行,對于一個灑脫慣了的人來說,待在這麽小的空間實在讓人覺得憋悶。但是考慮到傅紅雪腿腳不便加之最近接連發病,馬車這種交通方式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但願有了簾子的遮擋也能減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葉開不是怕事的人,如今卻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來招惹傅紅雪。
扶着傅紅雪坐穩身體,又緊挨着他坐下來,葉開這才示意他拆開來看。
傅紅雪小心翼翼地剝開黑布,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把刀。漆黑的刀鞘,漆黑的刀柄。
他遲疑了一下,手捧着那把黑色的刀端詳了片刻才問葉開道:“這是你的嗎?怎麽之前沒見過?”
聽傅紅雪問起,葉開不由也把視線轉到那把刀上,默然看了半晌,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把刀一樣。
傅紅雪見葉開許久不答話,忍不住詫異道:“這難道不是你的麽?那會是誰的?”
“他是屬于你的。”
“嗯?”
“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起,這把刀就沒有從你手中離開過。”葉開的語調極緩,少有的鄭重連傅紅雪都察覺到了。
“你曾說過:人在刀在,人亡刀亡。”
幸而如今,人刀俱在。
“哦?”聽葉開這樣說傅紅雪驚異之情更甚,這真的是他以前的随身武器麽,怎地自己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傅紅雪又自端詳了片刻,卻是想不起任何與這把刀有關的事。
只聽“唰”的一聲,那把刀被他撥了出來。
刀刃薄而亮,卻從中間斷了,拿在他手上的只有半截。
“這是一把斷刀?”
“并不是。”葉開的視線從傅紅雪握刀的手上移到他的眼睛,緩緩開口道:“雖然我很不想說,但是我也不願瞞你,這把刀是我弄斷的。”
傅紅雪總算不再盯着刀看,一擡頭便和葉開的視線對個正着,一慣冷漠不帶任何表情的臉上滿是疑惑:“這又是為何?”
葉開輕咳了一聲,話到嘴邊兒卻又覺得無從解釋。總不能說是傅紅雪想殺人,而他為了阻止他殺人不得已才發出飛刀斬斷了傅紅雪的刀。
他不願再想起以前的事,也不希望傅紅雪再想起那些令他痛苦的過往。
葉開盯着傅紅雪看了兩秒,這才無奈地輕嘆道:“以前的事,其中曲曲折折難以表述,縱是我自己怕也說不明白,我弄斷了你的刀總是我對不住你,但願阿雪你莫要怪我才好。”
葉開口中說着對不住,然觀他神色卻依舊是坦坦蕩蕩,并無一絲歉疚之意。連語氣也無一絲向人求取原諒的小心翼翼,就像是篤定傅紅雪不會怪他一樣。
傅紅雪聞言噗哧一笑,言語間也帶着些許無奈,道:“以前的事我一點兒都記不起,又該從何怪起?”
他頓了頓,接着說道:“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就算你真的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不能也不該和你計較。”
聞言葉開在心裏暗暗松了口氣,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意,只是看着傅紅雪的目光卻是灼灼地:“還好我好像也沒做什麽對不起你的事。”
葉開頓了頓又接着說道:“不過呢有阿雪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看來你這次失憶倒是老天給我最大的賞賜了。”
傅紅雪不解:“什麽賞賜?”
“一個寶貝!”葉開說完又是一笑,顯得很是開心。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傅紅雪的臉頰,又拉過傅紅雪擱在一邊有些微涼的手掌仔細揉捏着。
葉開手上動作着,眼角一邊偷偷觀察傅紅雪的反應,見傅紅雪對他如此親昵的行為沒有任何排斥,心中暗暗欣喜,臉上的笑容也放大了一倍。
許是掌心被揉捏的些麻癢,傅紅雪的手指下意識地蜷曲了一下,笑着想要縮回自己的胳膊。
葉開又豈會輕易放手,他狀似不經意地道:“手這麽涼,是不是衣服穿太少了?”他說着話,不再在傅紅雪的手心作怪,翻過他的手掌改為按摩傅紅雪的手指手背,力道也放輕了些許。
傅紅雪聞言把另一只手舉到眼前看了看,不甚在意地說道:“與衣服多少沒關系,好像從我醒來一直都是這樣……”
傅紅雪生病期間一直都是葉開貼身照顧,他又豈會不知傅紅雪體質偏涼,會這樣問也只是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罷了。不過體質一直偏涼也不是什麽好現象,這樣想着,葉開又換了傅紅雪另一只手掌繼續按摩着。
葉開的手掌溫暖幹燥,貼着傅紅雪涼涼的皮膚其實還是挺舒服的。傅紅雪看着眼前專心按摩他手指的男人,感受着自己冰涼的指尖在葉開的手中漸漸變得溫熱,心也跟着暖的一踏糊塗。
察覺到傅紅雪盯着自己看的視線,葉開也擡起了頭,四目相對竟是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葉開突然記起,在邊城時第一次見傅紅雪露出笑容也是和此時差不多的情景,兩人皆是相視而笑。
只不過那時的傅紅雪說,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一次笑。
葉開一度覺得自己挺幸運,或許對傅紅雪來說他是特別的,不管怎樣他只對自己一個人笑過。但同時又覺得很遺憾,自那日之後他确也再未見傅紅雪露出過笑容。
誰能想到才不過短短數月又會是另一番光景,他不僅能再見傅紅雪的笑靥,而且還能和他這麽親密地在一起。
想到這裏葉開又傻傻地笑了起來,引的傅紅雪一臉的不解:“想什麽呢,笑的這麽開心?”
“沒什麽,只是覺得你應該多笑笑!”
葉開曲起食指在傅紅雪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待他作勢再要刮第二下時,傅紅雪卻微偏了頭笑着躲開了。
一時間狹小的車廂裏溫情四溢,任憑外面天地如何風雲變色,也與他們沒有絲毫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