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知道你為什麽叫紅雪嗎?”
“因為你出生的時候雪是紅色的,是被你父親的鮮血染紅的,所以你要記住,你這一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報仇!”
是誰在說話,他提到紅雪,他是在和我說話麽?我也叫紅雪啊。可是我不想報仇,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可是為什麽那個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響個不停?
“報仇……報仇……報仇……”
啊~~~~ 神啊,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真的好累!
母親,母親……
傅紅雪睡的極不安穩,一只手在半空中揮舞着,像是要趕走什麽,身體也不時抽搐一兩下,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傅紅雪,傅紅雪?阿雪?” 葉開一把握住傅紅雪揮舞在半空中的手掌,聲音中再也難掩擔心與焦急。
懷中之人從額頭上不停往外冒出冷汗,濡濕的頭發粘連在鬓角兩頰,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都讓葉開心疼不已,再也無法保持以往的淡定,只能一遍一遍撫着傅紅雪緊鄒的眉頭,似乎這樣做能讓懷中人好受一點。
直到現在葉開仍然心有餘悸。
他本不是感情外放的人,也自認為不管遇到什麽事自己都能泰然自若淡然處之,這也是師父一貫教導他的方式。
然而看到傅紅雪倒在牆角的一剎那,看着那白到幾近透明的臉色,痛到微微縮起的身子,他竟是控制不住的心驚與害怕。比起半個月前救傅紅雪時更甚。
那個時候,就算看着傅紅雪拖着沉重的步伐,口吐鮮血在他面前倒下去的那一刻,他都不會害怕。
因為他知道,不管經歷了怎樣的傷心與痛楚,傅紅雪都會站起來。
因為,在他心裏,傅紅雪一直都是一個倔強的任何挫折任何人都打不倒存在。
然而此時,失憶之後的傅紅雪,忘記自己會武功的傅紅雪,就好像是一直保護他的堅硬的外殼突然破碎了,只剩柔軟的內裏,是那麽的脆弱。脆弱到連抵擋病魔的力量也沒有。
似乎此時任何一絲一毫地傷害都可能讓傅紅雪倒下去,再也起不來。
他會擔心師父朋友,以前丁靈琳偶爾受傷的時候他也擔心過,卻從來都沒有像此時這般擔心到害怕。
葉開覺得不可思議,他和傅紅雪認識的時間并不長,兩人甚至都沒有好好相處過,一直以來都是他追随着傅紅雪的步伐,看着他冷漠的殺人,再被別人追殺。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起對傅紅雪的牽絆已經這麽深,深到害怕會随時失去他。
他和他真正相處的時間也不過這半個月的光景而已。
懷中之人無意識地低吟了一聲,似是在壓抑着從身體深處傳來的痛楚。
葉開猛地回過神,一臉擔憂地看着不停滲出冷汗的傅紅雪。不知他在睡夢裏遭遇了什麽,蒼白的臉上滿是痛色。
雖然早就知道傅紅雪身帶頑疾,然而再次看他發病,葉開竟還是說不出的痛苦。交握的手掌感受着懷中人偶爾無意識的抽搐,葉開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跟着一起緊縮。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陌生,卻又不能自已。
葉開甚至不敢想象在遇到傅紅雪之前,每次發病都他是怎麽度過的,他一直都是孤單一個人,即使生病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沒有人陪在他身邊,或許哪一次病發他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離去了。
他知道若一個人終日被仇恨籠罩,那麽他一定不會快樂。他知道傅紅雪活得很痛苦,生命裏只有報仇,只有永無止境的黑暗。
雖然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但葉開永遠也忘不了傅紅雪知道真相時離去的背影。那簡直比他為了報仇所受的的痛楚與折磨還要難受十倍。他知道傅紅雪寧願永遠不要知道真相,那他或許還能好受一點。
葉開不禁會想,如果當初他們的身份并沒有調換,那麽此時他的命運是否同傅紅雪一般,永遠生活在仇恨的世界裏,再也見不到光明?
這一切本該是他要承受的,卻陰錯陽差地讓傅紅雪背負了這一切不幸長達十九年之久。
葉開自己也有無法訴說的傷心往事,他本也是背負着父母之仇,所幸得恩師李尋歡的教養和指導,才沒有在複仇之路泥足深陷。此時和傅紅雪的身體及心理上的傷痛比起來,他簡直可以說是活在天堂。
一個人究竟要到何種地步,才能忍受這樣極致的痛苦呢?
老天爺又為什麽還要讓這個本就孤獨可憐的人得這種疾病?
葉開想不通,心裏有的只是無邊的痛楚,仿佛那些折磨是加諸在他身上一般 。
“冷,好冷……”
睡夢中的傅紅雪毫無意識地低喃着,憑着本能朝身邊唯一的熱源緊緊靠過去,葉開再一次攬緊了傅紅雪的身體,源源不絕的內力從交握的手掌渡了過去,漸漸溫暖了傅紅雪的四肢百骸,也讓他慢慢停止了顫抖。
葉開後悔自己昨晚沒有及時趕回來,沒在傅紅雪發病時陪在他身邊。
上一次傅紅雪昏倒失憶是因為受了刺激,只是那一次他還沒有像現在這麽擔心在意過。
他一直都知道傅紅雪是個堅強的人,正因為他的堅強,他才能承受那些常人無法承受的痛苦。所以他知道不論什麽時候,不管發生了何事,傅紅雪都能挺直脊背活下去,不會倒下。
然而那只是失憶之前的傅紅雪。
再次活過來的傅紅雪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不僅沒了記憶,連一直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也一并消失了。對于這樣的轉變葉開自然是欣喜的,同時卻也是止不住的擔憂,這樣和普通人一樣的傅紅雪是否能承受得了一次又一次非人的病痛折磨?
傅紅雪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他是被叽叽喳喳的鳥叫聲喚醒的。
彼時幾縷晨曦從虛掩着的門縫照射進來,雖不是很敞亮,卻還讓這間小小的木屋恢複生機,不複夜晚時的暗沉與死寂。
傅紅雪輕嘆一聲,終究還是又活了過來。
他撐着胳膊坐了起來,昨晚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全身上下也只是有些酸軟無力。比起他半個月前醒來的那次竟是要好許多。連傅紅雪都要驚嘆自己的複原能力了。
難道是因為昏迷的次數多了,身體已經有免疫了麽?
傅紅雪隐約覺得自己屢次昏倒并不是偶然。好端端的人哪有說昏就昏的,只是這身體不知道是否有他不知道的隐疾。
正在心中暗自思索着,門卻在此時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頓時整個木屋都亮了起來。
然後他便看見了一身白衣的葉開。
逆着光站在門口,渾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晨曦,像是從天而降,又像是他始終就在那裏。
原來,他并沒有棄我而去。
傅紅雪覺得心裏莫名一暖,眸光流轉間,就那麽無聲地看着站在門口的人。
葉開迎上傅紅雪的目光,心髒卻是猛地一跳。
也許連傅紅雪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時看着葉開的眼神是那麽的柔軟,帶着大病初愈脆弱與依賴。完全不複以往的冷漠與無情。
緩步走到床前,葉開盡量壓抑着心中激蕩的情緒,撩起衣袍下擺,似是怕驚擾了傅紅雪一般,輕輕坐在床沿。
“你醒了,身體有不舒服麽?”葉開柔聲問道,修長的手指自然地撥開傅紅雪頰邊略微有些淩亂的碎發,收回手的時候順便探了探他的額頭。觸手的皮膚是溫熱的,已不似昨晚那麽冰涼。
傅紅雪沒有說話,聞言只是搖了搖頭。
葉開總算放下了心,然而對着這樣沉默的傅紅雪他卻有些不知所措。
猶記得在邊城與傅紅雪的每次相遇,他好像都挺沒正經,也從來不會在意自己的形象。穿着粗布衣服和露出腳趾的鞋子,大聲說話大碗喝酒,甚至有時候好久都不洗澡……連路小佳都受不了他,竟然給了葉開五千兩銀子請他去洗個澡。
那時候的傅紅雪簡直是惜字如金,冷若冰霜,對任何人都是一幅不予理睬的樣子。但是那個時候的葉開好像格外喜愛逗這樣的傅紅雪。
或許正是這樣兩種極端的性格,才讓他從見到傅紅雪的第一面便對他有異樣的感情。之後才會一直在傅紅雪的身後追逐着他。
葉開想,那時候的自己雖不至于不修邊幅,到底也不像現在這般小心翼翼。好像自從傅紅雪失憶後他倒是變的愛收拾起來了。不僅把頭發束的齊整,衣衫也換的勤了,雖還是粗布麻衣,到底和之前邋遢的樣子還是有着天壤之別。
如果這時候有朋友看見他這樣子,許是免不了要把他叽笑一番。要知道以前的葉開,在任何人面前都沒這麽講究過。
葉開也不知道自己這樣下意識地改變是好是壞,只隐隐覺得對着現在的傅紅雪,以前那套慣用的做法好像都不合适宜,甚至不敢對他大聲說話,深怕一個不小心對方又要發病了。
半晌才聽葉開又說道:“餓了吧,我熬了粥,我去給你盛一碗好麽”?
傅紅雪其實不是很想吃東西,剛醒來的他沒什麽胃口,渾身還是虛乏無力,沒有着落感,于是他略微鄒眉道 :“我現在還不餓,過會兒餓了再吃行嗎?”
邊說邊要擡腿下床,許是動作快了點,撐着床沿的胳膊一時有些發軟,腦袋也有些眩暈,要不是被葉開及時扶住,鐵定要跌下床了。
“阿雪,你沒事吧?”葉開及時穩住傅紅雪的身子,無不擔憂地問道。
傅紅雪半倚着葉開定了定神,才擡頭說道:“我沒事,剛剛只是有些頭暈,現在好多了。”
“你呀,”葉開邊搖頭邊扶着傅紅雪在木屋裏唯一的一張小桌子旁邊坐下,道:“從昨晚到現在你都沒有吃飯,又大病剛醒,再不吃點東西怎麽成?”
看傅紅雪不說話,葉開繼續勸哄道:“乖,多少吃一點,等吃完了粥再把藥喝了。嗯?”
看着眼前面帶倦色的男人,傅紅雪到底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點了點頭。
等吃完粥喝了藥,葉開又拿清水給傅紅雪漱了口,他這才感覺力氣慢慢回來了,精神比之剛剛也好了很多。
葉開依舊是喝酒,并沒有吃粥。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你很喜歡喝酒麽?”
也難怪他會有此一問,和葉開在一起的這十幾天,葉開幾乎每天都要喝酒。他之前也有喝過,但是只覺酒液入口是又辛又辣,比起飯菜來說那的确是不是什麽美味的東西。可是再看葉開,又會覺得他對酒喜愛的緊,有時候光喝酒不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葉開倒是被傅紅雪問的一愣,突然就想起了在蕭別離的酒館裏,兩人初次見面他讓傅紅雪請他喝酒卻被對方拒絕的事。
葉開微微一笑道:“也說不上是否喜歡,也許只是習慣了,有時候能大醉一場也是不錯的。”
傅紅雪道:“習慣?難道你從小就喝酒麽?”
葉開點點頭,複又解釋道:“我師父經年累月都泡在酒壇子裏,我從小耳濡目染別的沒學到自是得了他幾分愛喝酒的真傳。”
說到這裏似是想到什麽,臉現憂色,聲音也低了下去:“也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怎麽樣了,我出來這麽久他的身體是否又變差了呢?”
或許是時候該回去看看師父了。
難得聽葉開提到關于他自己的事傅紅雪還是比較好奇。
“你還有師父?”
“當然!”
“你師父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人,”說到這裏葉開總算又展顏一笑,語氣卻變得肅穆與敬重,道:“他是真正當之無愧的大俠!”
傅紅雪自然是不大理解大俠兩字的含義,卻被葉開無比鄭重的語氣與崇拜的神色感染,也不禁會想到,能被葉開這麽看重的師父,究竟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葉開總算擱下酒杯,看着對面喝完藥氣色明顯好了很多的傅紅雪說道:“你剛剛吃完飯,我們出去走走順便消消食。”
傅紅雪扶着桌子站了起來,葉開本是要上前相扶,但看他雖跛着腳,步伐倒是挺穩當,便由着他去了。
縱然是失憶,他終究也還是那個倔強的傅紅雪。
兩人一前一後地朝着木屋前面的小樹林走去。
到底是生過病,加上腿腳不便,才走了一小段路傅紅雪就覺得有些體力不支,不得已只好扶着樹幹停了下來。
葉開自是察覺到他的異樣,指了指前面不遠處一塊光滑的青石板道:“我們去那裏坐坐。”
傅紅雪看到葉開把地上散落的幹樹葉揀起來在石板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這才扶着他坐下,心裏不禁泛起一絲暖意。
想他昨晚還在猜測葉開是不是丢下他一個人直走了,沒想到今早一睜眼又看到那個讓覺得莫名安心的人,這感覺多少還是有些奇妙。
葉開并沒有同傅紅雪一起坐在石板上,而是在他面前的空地上随意地坐了下來。微微仰頭,看着傅紅雪依舊蒼白的臉頰,思索了片刻才說道:“阿雪,我帶你去見我師父好嗎?”
聞言傅紅雪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問葉開道:“為什麽要去見你師父,你是要回去了麽?”
他只是單純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葉開的問題,跟葉開見完師父以後呢,他自己又将要去向哪裏?
昨晚糾纏在腦海裏的問題又再度跳了出來。
“葉開,你說我們以前就認識,那我還有別的親人嗎?”傅紅雪語氣淡淡地,聽不出有多期待,似乎只是那麽随口一問,葉開卻覺心頭一顫。
他也在問自己,傅紅雪算是有親人麽?
曾經唯一的母親也只把他當成複仇的棋子,到得真相大白的那一刻,連那沒有一絲溫情的母親也都不是他的了。
他才真正是不知父母是誰的孤兒。
壓下心中異樣的苦澀,葉開握緊傅紅雪瘦削白皙的手掌,仰起的臉上盡是掩不住的疼惜,只聽他柔聲說道:“阿雪,從今以後,我葉開就是你的親人!”
傅紅雪聽葉開這樣說明顯一愣,過了會兒才明白過來,在這世間他是真的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心裏有些空空的,除此之外再無其它感覺,或許是失憶的關系吧,傅紅雪心想,他連傷心的感覺都忘記了。
察覺到葉開的手指輕輕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似是無言的安慰,傅紅雪擡眸對上葉開帶着暖意的目光,心裏瞬間安定了許多,他眨了眨眼睛,臉上也泛起淡淡笑意,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