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夕陽西下,火紅的陽光鋪了大地一層的淺紅。
在那水泥路大道上,一輛破舊的教練車像是瘋了一般地在路上橫沖直闖,也不管那一個個的紅綠燈,見縫就插,見空就鑽,惹得四周其他車輛的車主發出‘趕着去投胎啊’的大罵。
就算罵聲四起,它仍舊毫不在意,只留下一溜煙兒的黑氣,絕塵而去。
“慢……慢點啊!”
坐在後座上的江小豬白着一張臉死死地抓着把手,看着外面的景色從車窗外面嗖嗖地往後面飛,只覺得心驚肉跳,頭暈目眩得快要吐出來了。
“不能慢啊。”
坐在前座的老頭兒一邊這麽說,一邊焦急地催促駕駛座的大胖子。
“快,胖子,再快一些!遲了就來不及了!”
一刻鐘之前,他們還在王胖子的古董店裏商量安岩的事情,誰知道剛說到一半,神荼忽然臉色一凜,留下一句‘陣被破了’,藍光一閃,人瞬間就失去了蹤影。
張天師一愣,立刻就催着王胖子開車趕過去。
一路上,老頭子沒有了常日裏那悠哉悠哉的神色,整個人都顯得急不可耐,趕天趕地地催得都快飛起來了。
“老家夥,你再催這車子就只能飛了。”
被一路催促個不停的王胖子一邊狠狠地踩油門一邊不滿地說,“這已經是最大速度,就這破車,再快就散架了。”
在後座被颠得頭昏腦漲臉色蒼白馬上就要吐出來的江小豬忍不住了。
“張天師你也不用急成這樣撒,欲……那啥,哦,對,欲速則不達撒。”
“唉,我也不想急,可小師叔和安岩都有危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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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荼有危險能理解,但是憑他的身手我們趕去也沒啥可幫的哈。再說安岩,那啥,哦,叫睚眦的家夥花了這麽多年,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找到他,高興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會傷害他?他應該很安全撒。”
“唉,你不懂啊,小師叔他……唉……先不說小師叔。”
張天師強忍下焦慮的情緒,擔憂地看着窗外飛躍而過的景色,無奈地搖了搖頭。
“現在安岩才是最危險的啊,就算他真是前代郁壘的轉世,可是那個睚眦找的是前代郁壘……柳哲辰。柳哲辰是郁壘,安岩是柳哲辰的轉世,可他又并非是柳哲辰啊。”
“等等等等。”
這一通繞來繞去,旁邊開着車的胖子忍不住了。
“你這老東西,你這話轉來轉去轉得我頭都暈了,說明白點啊。”
“走過奈何橋,前塵往事皆忘。”似乎自己也想要冷靜一下,老頭擡起手中的旱煙袋,抽了口煙,嘆了口氣說,“想要投胎轉世,死去的靈魂就必定要渡過那忘川。忘川之水,洗滌一切前塵。因此,靈魂一旦過了忘川,就會忘記一切前塵之事,重新成為純粹的靈魂,就像是一張白紙,而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重獲新生。”
“既已新生,那麽,轉世之後的人就與前世再無牽連,亦再無因果。”
“也就是說,這一世,和前世,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根本不會有絲毫相似之處。同一個人的靈魂,他在前世可能是惡貫滿盈萬惡不赦的兇人,而在轉世之後變成一個懦弱無能任勞任怨的老好人,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張天師皺着眉,用力地磕了磕煙袋,臉上盡是擔憂之色。
“那位前代神荼所尋找的,是柳哲辰,而非安岩。”他憂慮地說,“所以,他将安岩帶走的目的,是為了喚醒安岩靈魂的前世記憶。而靈魂是一種很微妙……也很脆弱的存在,一山不容二虎,而一個靈魂自然也無法容納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的存在。”
一個激靈,瞬間反應過來的江小豬張大嘴,他突然明白了張天師為什麽着急了。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喚醒前世的柳哲辰,就意味着這一世安岩的消失。”
張天師啪嗒啪嗒的抽着煙,焦慮得厲害。
“前代神荼一旦找回了柳哲辰,那就意味着……是,他的身體是還活着,可裏面的人只會是柳哲辰,而‘安岩’這個人的存在将會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若不是因為如此,小師叔怎會在陣被破掉的一瞬間神色大變。
甚至在明知會損耗自己本就有恙的身體的前提下,也要強行催動神荼之力瞬移回去救人。
張天師的話一落音,整個車身內鴉雀無聲,死寂了半晌。
然後,嗡的一聲。
破爛的教練車陡然再度加速,瘋狂飙車了起來。
“安岩神荼你們可要撐住啊!我們馬上就來救你們——!!!”
車裏傳來的嚎叫聲連帶着那一連串的尾氣遠遠地消失在後面。
…………
極速飛車,原本需要半小時的車程,王胖子硬是在十幾分鐘就飙車飙到了。
三人匆匆地下車,往神荼的住所趕。
一進庭院,看着前面那一截明顯是因為争鬥而坍塌了半截的牆壁,還有從裏面透出來的靈光,張天師頓時一拍大腿。
“唉喲!遲了!”
這麽喊着,他一邊喘着氣一邊匆匆地跑過去。
踩着那倒塌的半邊碎牆進去,只見那房間裏有一道小小的圓陣閃動着靈光,将神荼囚在其中。
張老頭一擡手,一下子就将好幾個靈符拍在了那靈陣上,他一掐手決,那貼在靈陣上的黃符轟的一聲全部炸開,圓陣流轉的靈氣瞬間被炸得四分五裂,消散了開來。
而那靈氣一散,陣法一破,被封在陣中許久一直在竭力支撐着身體的神荼就再也撐不住,整個人向前栽倒了下去。
“神荼!”
旁邊的王胖子趕緊一伸手将神荼接住。
神荼整個人都軟軟地倒在他身上,臉色蒼白得可怕,沒一點血色,漆黑的額發早已被冷汗濡濕,濕淋淋地貼在他的頰邊。
他倒在王胖子身上,細長睫毛一動,微微睜開眼,看了王胖子和張天師一眼。
然後,唇稍稍動了一動,勉力發出幾個字。
“安岩……去……救他……”
可是一句話還沒說完,神荼突然緊緊地閉上了眼,他像是在忍受着某種突然襲來的強烈的痛苦,眼角痙攣般抽動了幾下。
薄薄的唇抿緊着,唇色更是慘白得觸目驚心。
他竟是就這樣昏了過去。
“神荼,你沒事吧,神荼——”
一看神荼這罕見的虛弱到極點的模樣,王胖子頓時慌了。
“先把小師叔搬到床上,搬過去啊,死胖子,我要檢查!”
旁邊的張老頭更是急得不行,一連聲地催促起來。
王胖子也沒去計較那老頭罵自己死胖子,趕緊将神荼搬到了旁邊的床上,讓神荼能躺好休息,也方便張老頭摸脈。
剛把神荼在床上放好,他一擡頭,頓時就是一驚。
只見躺在床上神荼那脖子上,剛剛還是好好的,就在這一刻,不知為何,雪白的肌膚上一點點地浮現出一個深深的手印。
那手印是由淺到深出現的,手指淤痕清晰地印在神荼白皙的頸上,就像是空氣中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用力地勒住神荼的脖子一樣。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原本只是抿緊唇的神荼露出痛苦的神色,就像是真的被誰用力掐住了喉嚨。
“卧槽!這是怎麽一回事啊!神荼,神荼,你沒事吧?!”
看着那憑空在神荼脖子上出現的手指淤青勒痕,王胖子整個人都傻了。
“老家夥你到是來看看,神荼這到底是怎麽了啊!”
正摸着神荼左手脈搏的張老頭擡頭一看那手指勒痕,愣了一愣,卻像是很快就明白了什麽,忍不住搖頭嘆息。
“唉,小師叔你實在是……”
他嘆着氣說,“千叮咛萬囑咐,你不能和那個人動手,你怎麽還是……”
“我說,老張,這到底怎麽一回事?神荼出什麽事了?我們總不能這麽看着啊!”
“唉……我也想幫忙,可是這種事我也無能為力啊,那勒痕,恐怕是小師叔自己掐出來的啊。”
“啥?”
“嘎啊?”
自己掐出來的?
王胖子和江小豬同時懵了,一大一小兩張胖臉上寫滿了我馗道法術練得少你不要騙我的懵逼表情。
“現在再瞞下去也沒用了,唉,也罷,就告訴你們吧。”
張天師覺得這短短的幾天裏嘆的氣,都快趕得上他活着的前面幾十年全部嘆的氣了。
“前陣子,小師叔不是去黃泉走了一遭嗎?雖然有安岩幫忙,讓小師叔活過來了,但是,我和小師叔瞞了你們一件事。”
“複活之後我們才發現,回到小師叔身體裏的并不是三魂七魄,而是三魂六魄,少了一魄。”張天師款款地說,“人有三魂七魄,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人體的七魄同由命魂所掌,命魂住胎之後,将能量分布于人體中脈的七個脈輪之上,從而形成人的七魄。其中,靈慧魄在眉心輪,主司……”
“說重點!”
王胖子大喝。
張天師滿臉憤懑地一拍大腿。
“小師叔的靈慧魄未能回歸眉心輪,我們點了尋魂香,發現是被前代神荼用秘術勾走鎖住了。”
“……卧槽那個王八蛋!居然還勾魂!”
“是勾魄。”糾正王胖子的錯誤,張天師繼續說,“馗道秘術中有一禁忌之術,可将靈力強大的人的一魄囚禁于自身的命魂之中,作為替身而存在。如此一來,一旦自身受傷,就可将傷害盡數轉移到這一魂魄的主人身上去。”
他一邊說,一邊愁眉不展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神荼。
“所以我剛剛才說,千叮咛萬囑咐,讓小師叔千萬不能攻擊那個前代神荼。要知道,前代神荼鎖住他的魄拿他做替身,也就是說,對方受的傷全部由他承受。小師叔應該很清楚,攻擊那人就等于攻擊自己,他對那人下手越狠,自己受的傷也就越狠啊。”
他仔細打量着神荼脖子上那清晰的勒痕,說,“而且,看這個樣子……小師叔恐怕不止是想下重手,他根本就是想直接要對方的命啊。”
“等等,老張,那啥睚眦用神荼的魂魄做替身什麽的,那是不是殺了那家夥,神荼也會跟着死啊?”
“那倒是不會,只是會虛弱一段時間,馗道境界也會跌落。”
“哦,那就行,吓死我胖爺我了,要是那樣,那可是投鼠忌器,我可都不敢和那家夥動手了。”
王胖子剛大喘氣了一口,就聽見張天師繼續說。
“但是,問題在于,小師叔的靈慧魄被鎖在那人的命魂之中,那人一死,那一魄就跟着碎了。”
“……那什麽……什麽靈慧魄碎了,會怎麽樣?”
江小豬舉起手,弱弱地問。
“嗯,這個嘛,人體所存的七魄皆通靈感,缺一不可。而只有通過寄存于眉心輪的靈慧之魄,才能得以顯現出人體之外世界所見之色相,方能顯化出天地萬物……”
“說人話!”
王胖子不耐煩地重重一拍桌子。
“靈慧魄通人體五感之一的視覺啊。”
“視覺?也就是說……沒這個什麽什麽魄,神荼就瞎了?”
王胖子張大嘴半晌回不過神來。
然後,他側頭看了看神荼喉嚨上清晰之極的淤青勒痕,那勒痕顯示出下手之人用了多狠的力道。
“靠!他居然下得了這麽狠的手?”
就算知道對方已經陷入昏迷聽不到他的聲音,他也忍不住喊出聲來。
“神荼,你瘋啦?居然要下手廢掉自己的魂魄,你不知道自己會瞎啊?就算是要保護安岩,也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吧?”
“唉,我說過我叮囑過小師叔,偏生他……唉……”
…………
……………………
那兩人在床邊唉聲嘆氣地說着話,在一旁默默地聽着的江小豬半晌沒吭聲。
他只是轉過頭,神色複雜地看着床上的人。
神荼躺在床上,微微側着頭,被額頭滲出的冷汗濡濕的黑發淩亂地散落在雪白的床單上,形成鮮明之極的黑白之色。
他緊緊地閉着眼,哪怕已經昏了過去,可是看表情仍舊像是在極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細長的眼角隐隐都抽動着痙攣了起來。
用力抿緊成一條直線的薄薄的唇,沒有絲毫血色,慘白到讓人看一眼都心驚肉跳的地步。
雪白的頸上,那深深的手指淤青勒痕清晰得莫名刺眼,刺得人隐隐作痛。
江小豬目光頓了一頓,他的視線上移了一點距離。
男人細長的睫毛在那白皙的頰上落下淺淺的影子,而那影子之下,有一道清晰的拳痕印在神荼的臉頰上。
江小豬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想都不用去想,他也能猜到那是誰留下的痕跡。
這個世界上能一拳打在神荼臉上的人,恐怕就只有那個家夥了。
默默地将目光從神荼臉上移開,江小豬突然覺得整個人都憋悶得不行。
不知道為什麽,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地壓住,莫名就讓他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
【……安岩……去…救他……】
【碎掉自己一魄?神荼,你瘋啦?就算是要保護安岩,也不至于做到這個地步啊!】
怎麽不至于?
江小豬默默地想着。
……當初命都可以不要,現在不過是……而已。
…………怎麽會不至于?……
……
當那一拳打在他臉上的時候……
當他被封鎖在靈陣之中的時候……
當他只能靜靜地看着自己不要命也想要保護的那個人離去的背影的時候……
江小豬突然難過得厲害。
安岩,我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
可是,你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如果你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就能看到,那一刻,他看着你的時候臉上的表情……
………………
………………………………
“我……不知道。”
看着半蹲在自己眼前的白發男子,戴着眼鏡的青年有些結巴地回答。
崖至說的那些事一時間讓他無法接受,只覺得腦子亂糟糟地攪成了一團漿糊。
“就算你這麽說,我、我也不清楚,前世的事情什麽的……我不記得……”
“就算不記得也沒關系。”
崖至說,站起身,目光溫和地看着安岩。
“我沒關系,我本來就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不打算說出這些事。”他說,“對不起,若是我能早一點,在那個人對你做那種事之前就找到你,就能阻止他……”
“這和你沒關系,你根本就不需要對我道歉。”
安岩打斷了他的話。
“是神荼他——”
他說了半截,又咽下去,撇過頭,抿緊唇,神色帶着幾分冷硬,看起來似乎不想再提起這個名字。
看着安岩那種表情,崖至很識趣的不再提起這件事。
他目光從安岩臉上往下移動了一下,落到安岩脖子上。
然後,他伸手按了上去。
“……嗚嗯。”
安岩還側着頭,冷不丁崖至突然伸手按在他脖子上,那指尖的冷意激得他一顫。
“你做什麽?”
他剛喊完,就覺得脖子上針紮一般刺痛了一下。
他還沒反應過來,崖至就松開了手,然後,他看見崖至手指上夾着一根金針縮了回去。
……那是神荼紮進他脖子裏的金針,為了鎖住他的郁壘之力。
而現在,崖至将他取了出來。
“靈力被鎖住太久,對你的身體不好。”
丢了那根金針的崖至說,他仍舊是站着那裏,目光柔和地俯視着坐着的安岩。
“你想要去那裏,我不會阻攔你。哪怕你想回頭去找那人,我也陪你。但是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管接下來打算怎麽做,都最好先休息一段時間。”
他對安岩伸出手,聲音很溫和。
他說:“我很擔心你。”
“……”
安岩沒有回答,他看着崖至那只伸出的手。
那只手的骨節略顯粗大,指腹和虎口上有着明顯的粗繭。
被這只手握住,就像是被捧在其中。
黑發散落下來,落在青年的鏡片上,擋住了夕陽折射過來的光,讓人看不清青年的眼。
唯一能看見的,是青年猶豫地抿緊了一下,又慢慢松開的唇。
遲疑了好一會兒之後,安岩伸出手,握住了崖至的手。
崖至稍一用勁,就将安岩拉起身來。
他微微側頭看着低頭安靜地站在他身邊的安岩,明明是線條硬朗的唇線,在這一刻卻彎成了柔軟的弧線。
“走吧,我們一起。”
他溫聲說。
青年低着頭沒看他,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