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張珙最後還是依了李淳的意将人抱到了府內的後門,半開的門扉裏隐約可以看到一輛最為簡單的馬車,馬車前的簾穗在風中一蕩一蕩,車夫靠着車廊打呼嚕。
看門的老人謙卑地跪在兩人前方過道的側面,深深地拜下去,張珙眼神有些複雜地從門那裏離開,蹲了身準備把李淳放下來,卻發現肩上的衣服被死死地拽住,不想傷到他根本扯不下來,張珙小小地喘了幾口氣,用袖擺擦了擦額頭的汗,皺起了眉:“某不管你真正想做的是什麽,你也看到了,某現在連抱你出府都會變成這副模樣,還能做什麽?”
“大公子,請快些吧,這門老奴也不能開太久的。”老人因為伏着聲音也不甚清晰,話語裏的堅持卻并未減少半分。
“你是我的大夫,和我一起走。”李淳定定地直視張珙,放在他肩上的手沉沉地壓下來,“快些吧。”
“大公子,這位公子不能跟你一起走。”老人弓起了一半身子,“不要讓老奴為難。”
“你可以去問父親,我等。”李淳放開了張珙面向老人,認真起來的他挺拔的身姿讓人不自覺生出一種折服感。
“可是。”老人為難地看了看主院的方向,猶豫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完全還無法主宰自己的孩子。
“你是不信嗎?”李淳朝他邁近幾步,稚嫩的嗓音透漏出森嚴的意味,“我不會走,而且父親也教過我何為背義。”
“是,大公子,老奴這就去問,請大公子稍候片刻。”老人再次施了一禮才爬起來,直到這時張珙才發現老人走路竟然是一拐一拐,佝偻的脊背讓老人看上去甚至連李淳都可以推倒,只是,李誦會用的人,總是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簡單。
等到老人消失在視野盡頭,張珙才像剛醒來一樣看着李淳:“你真的不走?”
“這裏是父親的別院,沒有父親的同意,誰都走不出去,我不蠢。”李淳完全沒有任何慌亂的痕跡,反倒讓張珙越發摸不着頭腦。
李淳分辨着張珙不似作僞的神情,眼底居然少見地浮起了淡淡的諷刺:“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父親。”
“那麽你呢,你見到他的時間應該更少吧。”張珙臉上的紅暈已經散了下去,但現在的臉色看上去仍是比之最初要好上許多,“你又了解多少?”
“我和你不同,至少,我沒有被關着。”李淳說完就不去看張珙略變了幾分的臉色,只是順着老人離開的方向望了望,漸漸露出一個涼薄的笑,“看來,我們可以走了。”
張珙疑惑地跟随他的目光瞟了一眼,然後神色斂了起來,緩緩地點了點頭。
老人蹒跚的身後,氣度雍容的人含笑對着張珙點了點頭,舉手間都似乎追逐着流走的風,這樣的人整個長安城也只有一個。李誦站定後吩咐玩還守在不遠處的小芈備下太子車駕後,将張珙摟進了懷裏:“君瑞,很快就暖和了。”
“殿下,現在回府可以嗎?”手被攥得生疼,早已習慣了的張珙竟然會覺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他想了想,也只找得到這一個話頭。
“無礙,既然被發現了,明處總是更有利一些,只是稍微提早了一些而已。”李誦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瞄向一邊垂首的李淳。
李淳就像完全沒有注意到的樣子,跪下長伏至地面,清脆的聲音聽着格外悅耳:“恭迎父親回府。”
“恩。”李誦就着環抱張珙的姿勢徑直回了內院,小芈對着李淳的方向淺淺點過便跟着離開。
而偌大的院子裏,在靜下來許久後,獨自伏在冰涼地面上的小孩才慢慢直起身來,風卷起他鋪在身後的衣擺,再被拖起來。
而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出現在李淳身後的車夫替李淳撣了撣衣肩上的土:“大公子,請去主屋吧,殿下回府,你不應該再坐這輛車了。”
沒有人回應,就在車夫不打算等待的時候,李淳才開口問他:“石文,你是父親給我的人,我可以信你嗎?”
“公子,殿下從将某派出去的念頭生出的那刻起,就不會再用某了。”石文粗看上去是那種見之即忘的面容,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卻讓任何人都起不了防備。
“不要對我笑。”李淳理着袖口,看了他一眼轉向主屋,“走吧,莫要讓父親等了。”
“是,大公子。”
長安城是繁榮的,即使在戰亂中飽受摧殘,只要給他時間,他就能恢複原先的盛景。
張珙透過車窗的簾縫打量着這座城池,街邊喧鬧的人群牛馬,屋檐上精細的石刻,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卻沒有一處能和記憶中的樣子對合,他這才想起,當初他來到長安時,本該游覽的日子都被什麽所取代。
李誦惬然地靠在一邊的軟枕上,見到張珙難堪的神色眉眼彎了起來:“君瑞,我還以為那時候你根本不敢看下面呢,沒想到你還記得。”
張珙的手就像被刺到一樣迅速收回袖裏,故作平靜的面上那份不甘似乎要沖出來,聲音都因為過于克制而變得顫抖:“為什麽,要說這個。”
“君瑞,那是我們的過去,我希望你能接受我。”李誦握緊張珙冰涼的手,把人按進懷中,“也包括原先那個傷害過你的我,”李誦扳過張珙的臉對上簾子的縫,“這條街,以前我就是從這裏帶你回的宮。”
“不要再說了,”張珙幾乎是在觸到簾外的那一刻就閉上了眼,他試着掙了一下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撼動李誦分毫便停了下來,張珙盡量忽略身後的是李誦,靠上了身後寬厚溫暖的胸膛,再次開口聽得出他滿滿的疲憊,他說,“我接受不了。”
李誦倒也沒有逼他太緊,接下來的一路上基本都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在快到的時候掀了趟簾子就突然拉了張珙的手:“待會兒,見到什麽人你都不需要說話,明白了嗎?”
張珙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沒有反對,李誦憑着長久探出來的那點直覺知道張珙這是應下了,但馬車停下後還是遲疑了下,回頭看着張珙點了點頭。
李誦這個衆所周知的所謂私府修建得并不張揚,但那種潛藏的恢弘只有上了年歲的底蘊才造就得出來,匾額高懸,只是看上去是新挂的,張珙下車後只來得及打量萬一就被面前的陣仗打斷。
府門前跪了大概上上下下近幾十人,當先的十幾位夫人和他們各自帶着的孩子們見到李誦下車,都一齊伏下,同方才的李淳說了一樣的話:“恭迎殿下/父親回府。”
一邊的街角停着幾輛類似李誦乘坐的馬車,還有其中幾位夫人身上的風塵,都說明了她們是李誦一直帶在身邊的,張珙不想去想自己那種酸澀的心情是基于什麽原因,他确實被關了太久了。
“起來吧,”李誦面對他除李淳之外的妻兒仍是那種溫和的态度,外人看了也只會覺得這座府邸的和美,甚至離李誦最近的一位是他親自扶起的,但知道李誦為人的張珙卻不知為何那種酸澀在一瞬間就消散了,只不由對這些夫人産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愧疚。李誦把李淳從馬車上抱下來交到為首的夫人手中,說,“都梳洗一下稍候去前廳,我有事吩咐,惠兒,吩咐人給淳兒熬藥。”
被叫惠兒的夫人雖然滿眼不解地想問些什麽,到了還是忍了下來,她提着裙角微施了一禮,帶了一群人拐過小徑,漸漸地便看不見了。
張珙不知道自己居然想着東西入了神,李誦的拇指劃過下唇才恍然地躲開,他羞惱地別過臉,卻不覺自己的耳根已微微發粉。
“君瑞,我很開心。”李誦少有如此明媚的時候,他大部分的笑都并不會讓人感到愉悅,更不用說如今這麽明顯的樣子,“君瑞,這是第一次,你不歡喜的時候我卻這麽歡愉。”他牽起張珙的手,也根本不想再多說什麽解釋的廢話,拉着人跨進了府門,朱紅的大門在他身後阖上,仍舊能聽見裏面的聲音,“君瑞,你也看到了,着府裏是有女眷的,你仔細着些不要随便離開我了。”然後是一陣無聲的空白,那個聲音又說,“不過,我可以找人帶你出府。”
太子府外人群絡繹,買菜的和賣菜的狀似無意地觸碰,路過的丢給牆角乞丐剩下的油紙包,自從一個人回來之後,整個長安城都好像變得蠢蠢欲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