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道理永遠是容易說出口, 不易入人心。
陳長寧比誰都懂,聽了趙岚英的話,心裏更像是壓了一塊兒沉重無比的巨石, 墜得她喘不過氣兒。
她一直沒說話,很安靜地聽母親說。
“咱們都是小人物, 哪兒能跟他姓裴的比?裴醒現在就算意氣用事不跟他爸回去, 在咱們家也不會有什麽不得了的前程。就好比他明明是大富大貴的命, 屈居在平城這麽個小地方,日後也一定會後悔的。”
“咱們一家人才是最沒立場說什麽的, 攆也沒資格攆,留也沒資格留。咱們就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摻和,讓人家父子倆自己處理就好。”
陳長寧從母親的房間裏出來,帶上門的一瞬間,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一擡頭,裴醒就站在走廊盡頭處, 剛從房間裏走出來。
離得有些遠, 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那雙明月般清冷的雙眼,格外的亮, 緊緊地盯着她。
陳長寧就那麽站在原地, 兩人視線交接,裴醒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牽着她的手, 一同進了她的房間。
“岚姨和你說了什麽?”他這話說是探詢,倒不如說是肯定句。他根本就不用想,都能猜到趙岚英會和長寧說些什麽。
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向來是人之常情。
陳長寧垂下眼簾, 咬着下嘴唇久久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
“裴醒,你心裏怎麽想的?”別人如何糾結有什麽用,最後還是裴醒這個當事人的意願最重要。
裴醒的眼移向桌上擺着的合照相框,脫口而出:“我不會跟他回去的。”
“……”
“你不用擔心,我去跟他說。長寧,我不需要那些榮華富貴,我就想過現在這種生活,我可以好好上學,想要的一切都靠自己掙……”
他垂下眼,“……我舍不得你,我也不想去什麽新京……”
陳長寧聽得鼻頭一酸,莫名有點兒想哭。
裴醒看見她紅了眼圈兒,一下兒就慌了,站起來拽紙巾給她擦眼淚,她再也崩不住,抱住裴醒的腰,嗚嗚咽咽的開始抽泣。
“……裴醒……裴醒……”
她忽然想起以前聽過的童謠,叫《小白菜》的,“小白菜,地裏黃啊,兩三歲,沒了娘……”。裴醒,就是她養大的小白菜啊,現在要被別人生生挖走,她能不難過嗎她?
裴醒沒她那麽失态,但心裏明白她不舍得他,當然也歡喜也欣慰。他低頭揉了揉陳長寧的頭發:“……別哭……我不會走的,我絕不走……”
只要她還要他,那誰都別想趕他走。
陳長寧這天晚上睡得很晚,輾轉反側,一直到後半夜,熬的太陽穴生疼,她才有了那麽點兒困意。
做了個很長很長、好像永遠走不出的夢。一片漆黑,四周的景象環繞着她,熟悉又繁雜。有她沒穿書之前坐在病床上翻書的場景;有她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對見到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有她和裴醒這麽多年的點點滴滴。
那時候真的小小一個,她伸手去碰,那個剛來陳家時、寡言少語的裴醒,還沒碰到,面前的景象全都如水中波紋般慢慢消散。
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道聲音,陌生的女人,卻好像有什麽魔力一般,由遠及近地叫着她的名字:“陳長寧——”
“誰——”她驚了一下,急促地轉身,卻什麽也沒有,還是一片漆黑。
那道女聲沒有回答她,四周靜的可怕。就在她等的直恐慌的時候,那道聲音重新響起,
“你不能阻止裴醒回去裴家,你也阻止不了。”
“誰——,你到底是誰?”陳長寧又環顧四周,聲音裏帶着驚詫和不解:“我為什麽不能阻止,我已經改變了很多了,我可以……我可以再救他一次的……”
“你不能。”那道女聲忽然冰冷起來,沒有任何感情地打斷了她。
陳長寧這次是真的急了,她還想辯駁,還沒來得及開口,女人已經率先出聲:“你要清楚你的處境和資本,你代替的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我給你重活一次的機會,是為了成全你的夙願,同時也讓裴醒不再那麽凄苦。你們兩個配角,可以躲在這個世界的角落互相救贖,你們改變了你們的生活,但沒有對兩位主角造成任何影響,所以我不會幹涉。”
“但如果裴醒不回去,裴紀就會病發死亡,他是主角,一旦死亡,位面崩塌,這個世界也将不複存在。”
陳長寧聽完,眼神空洞,突然無力地跪坐在地上。
——對,她這些年過得太順風順水,都快忘了,她和裴醒,只是兩個小小的配角而已啊。她竟然還可笑地,想要阻止裴醒回去救那個所謂的主角,她怎麽可能阻止得了?
她心裏想明白了,卻還是不甘,有點兒癫狂地,沖四周的虛空處高聲質問:“……可是為什麽啊?!為什麽裴醒就一定要受這些苦?!他不只是個為主角而生的配角,他是個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你不必難過,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以後你會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活到老死,你會有一個和原本的陳長寧截然不同的完美結局。”
“你不必再管裴醒會如何了,和你無關……”
那道聲音又慢慢地遠了,陳長寧奮力爬起來,跑了幾步,她還想挽救:“……不……不行……不能這樣對他……”
“不——”
她猛的從夢裏驚醒,眼前還是她房間裏的天花板,覆了一層銀白的月光,昭示着這已經不是夢了。她渾身顫抖着,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裏無法自拔,驚魂未定之際,她好像感覺到什麽,擡手一摸,眼周一片涼意。
——全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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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寧醒的時候,鬧鐘剛響兩聲。趙岚英進來,身上帶着夏天淩晨露水的涼意,往她桌子上放了包子和袋裝的熱豆漿。
“吃完了就去上學,你們也快期末考試了,別為其他事情分心。”她對陳長寧說話還是關切溫柔,但話卻讓陳長寧心裏止不住的難受。
大約在趙岚英夫妻倆的眼裏,不過是一個寄住在自己家的一個孩子馬上要回家了而已,他們可能無法理解兩個孩子的感情。她說這話也意有所指,興許還心思裴醒的離開,不如一場期末考試來的重要。
她吃不下去了,拎在手裏。臨走之前,敲了裴醒的門。
即便他已經跟她保證多次,陳長寧也相信他的确不會食言;但昨天晚上的夢、亂七八糟的猜測,還有裴醒父親的态度,都讓她心裏極度不安,她急需見他一面,以慰藉這種惶恐。
門開了,裴醒已經穿戴整齊,低頭看着她:“我今天醒的早,正好也趕上了,我送你去上學吧。”
陳長寧捧着懷裏的包子,乖巧地點了點頭,陳松世從客廳走過來,臉色有點兒複雜:“去吧……估計這也就最後一次了……路上慢點兒……”
裴醒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陳長寧又想起昨晚的夢,心口一寸一寸冷下去,直沉到最底層,喉嚨噎着,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最後還是裴醒開口,溫聲安慰她:“……別怕,他們決定不了的……下午,下午我還去接你放學……”
陳長寧信他。
整整一天,她在學校都心神不寧的,作業寫錯,倒個水都能發呆。陶姜還以為她出了什麽事兒,吓得一直追問。
放學的時候她沖得比誰都快,心裏那股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煎熬的她不得安生。
平時裴醒都會早早在車棚旁邊那棵樹下等着的,但今天沒有。
她只遲疑了一瞬,轉身就跑。
出校門的時候,公交車還沒來,她心裏越來越慌,等不及了,直接徒步跑起來,瘋了一樣地飛奔,跑的滿頭是汗。
耳邊風聲呼呼,她從來沒感覺家到學校這段路有這麽漫長。她好像也感覺到什麽,只是心裏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期盼着不是自己想的那樣,裴醒肯定還在家裏,他答應過的,他答應過她……
陳長寧跑到樓下的時候,趙岚英和陳松世正站在那兒,看見她了驚了一下,又有些複雜。她慢慢走過去,還在平複呼吸,勉強扯着嘴角笑了笑,開口第一句:“……媽,裴醒呢?”
趙岚英眼神有點兒閃躲,艱難地擡手指了指陳長寧跑回來的方向:“……已經走了,剛才……”
陳長寧手裏的書包“哐——”地掉到地上,她猛的轉過身就想去追,被反應過來的陳松世和趙岚英雙雙拖住:“……小寧……小寧你冷靜點兒……走遠了,已經走遠了,那是汽車!你追的上嗎?你追的上嗎?!”
陳長寧的眼淚一下子被逼出來:“……不可能!他答應過我!裴醒他說過他不會走的……”她忽然歇斯底裏起來,使勁兒想掙脫父母的桎梏,可惜卻慢慢脫力地墜下/身子,哭得不成樣子。
趙岚英看女兒這樣,也忽然紅了眼眶:“是,他是不想走,可那姓裴的說如果他不回去,就不放過咱們家,不放過你啊。他上午說的,中午你爸的過錯察看處分就下來了,天爺啊,我們這種小門小戶,我們怎麽跟他鬥啊……”
趙岚英半跪下來,把陳長寧擁進懷裏,聲音裏摻着哀求和痛苦:“算媽求你,別鬧了,別鬧了……”
那個從前總是驕傲厲害的女人已經有了根根白發。她也很無助,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滿足女兒的一切要求,無理取鬧的也願意縱容。可是她沒本事,她除了央求女兒,什麽也不能為她做。
陳長寧聽完這些話,身子僵住。她徹底沒有力氣了,停了哭聲,趴在母親肩頭,一動不動。
她閉上眼睛,好像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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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告別都沒有。
時間好像一頭魯莽的幼獸,跌跌撞撞但又極快速地沖過去。小時候寫作文,硬凹文藝,為了堆砌華麗的詞藻,最愛寫什麽“時間如白駒過隙”之類的話,可真到了這一天,才恍然發現,過往皆如大夢一場,時間當真像白駒過隙一樣,“嗖——”的一下過去,誰也抓不住。
陳長寧站在客廳中央,環視着四周的一切,她想起她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小心翼翼但又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想起裴醒剛來陳家時,那麽小小的一個,一點一點被她養成了現在這樣,這樣正常的少年,而非在污泥裏掙紮致死的可憐之人。
可現在,這個家裏屬于裴醒的身影都不見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他留下的那張照片證實過主人的存在以外,他什麽也沒留下。
她忽然有些無力,癱坐在沙發上。
這場于她而言聲勢浩大又用時良久的救贖,完美落幕了。
從此以後,她可以高枕無憂,她有屬于自己的,平淡安穩的完美人生,不必如履薄冰地擔心裴醒的仇殺,也不必擔心早夭。
她做到了。
她本該開心的。
陳長寧低頭垂着眼,愣了很久,眼睫一直在顫。
——“照片一式兩份,我去上大學不在家的時候,你記得想我。”“不要早戀。”
——“如果你想我留下來,我跟裴家拼命,我絕不跟他們走,長寧,長寧……”
——“我舍不得你,我也不想去什麽新京。”
她忽的落下淚來。
——騙子。
大抵是心口缺失了一塊兒,生疼。疼的她喘不過氣,疼的她捂住臉泣不成聲。
——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建議配bgm《小小》,對,就是郭敬明老師的作品《AI》中的插曲《小小》
對不起,虐到你們了,別哭,下章就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