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客廳的氣氛正劍拔弩張。
沙發一端坐了個西裝革履的男人, 和陳松世差不多的年紀,不注意臉上的滄桑和細紋,單看眉眼和臉型, 能看得出年輕時是怎樣的風采,亦和裴醒有着五分相似。
正是裴醒的親生父親, 裴許。
裴許的身後, 還站了幾個穿黑西裝的青年男子, 一臉難以接近的凜然。
趙岚英臉上挂着笑,稍顯殷勤地給丈夫和來客倒茶, 只是由于裴許的冷臉,客廳的氣氛并不太好。
陳長寧扒了門縫看了很久,但陳松世趙岚英他們的聲音壓的低,什麽也偷聽不到,只能轉身,去看坐在書桌邊擺弄相片框的裴醒。
他好像沒有想象中的各種反應,難過或是高興都無, 其他一丁點兒異樣也沒有。好像外頭坐的不是他的生父, 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陳長寧輕輕關上門,走到裴醒身邊坐下:“……”
不知道該說什麽,一臉的欲言又止。裴醒擡頭看她一眼, 把手裏的相片框遞給她。
是那時候一起照的合照, 攝影師傅手藝不錯,抓拍的正好是陳長寧笑得最燦爛那一瞬,裴醒一手搭在她肩上, 兩人都穿着一模一樣的一中校服,滿是青春洋溢的模樣。
“照片一式兩份,我去上大學不在家的時候, 你記得想我。”他不知想到什麽,又溫聲埋怨她:“不過或許我剛去上大學,你就給我忘了,要真是這樣,我可饒不了你。”
他頓了一頓,帶點兒對未知的惶恐那般警告她:
“不要早戀。”
陳長寧哭笑不得。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記挂着這些情情愛愛的?他親爹都找上門來了,他倒好,在這兒又是叮囑照片又是強調早戀的,卻絕口不提外頭那幫人、以及他未來的歸宿。
陳長寧琢磨他這意思,只說上大學不說回不回裴家的,莫不是打定主意不回了?還是說在逃避現實?她是真的摸不準他的心思了。
“先不說這個,裴醒,外面那些人……”
裴醒眼神沉了沉,放下手裏的相片兒,雙手握拳擱在桌子上,一聲不吭,陳長寧也不知道說什麽好,話說一半就噎了。
“我不想回去。”裴醒擡眼看向陳長寧,眼裏多是堅定:“我已經十八了,這麽多年,裴家沒有養過我哪怕一天。以前他是我爸的時候,就沒有盡過自己父親的責任;後來我媽養我,再後來我來了你家。長寧,那裏不是我的家,我待那個男人,甚至還沒有和陳叔親。”
陳長寧當然比誰都清楚,她心裏何嘗不想讓裴醒一直住在陳家?可原書中他回到裴家是一個既定的重大轉折,她無力阻止改變:裴許親自來接這個前妻生的兒子,就是鐵了心的要帶裴醒回去,原書中陳家當然樂得把這個累贅送走,裴醒根本沒有選擇。
而現在只比當時的情況好了那麽一點兒,趙岚英夫妻倆沒有那麽嫌惡裴醒,或許對于他的離開還有不舍,但絕稱不上會為了他一個外人和裴家勞心勞力地作對的地步。
而陳長寧作為他們的女兒,就算撒潑打滾地想要留下裴醒,屆時裴家一紙訴狀,告她一個無撫養權卻強留別人親生兒子的罪名,就夠她全家喝一壺的了。
她心裏第一次生出對權力和金錢望而生畏的無力感,憑她一己之力無法撼動人家一分一毫的無力感。
“……我也很想你留下來,可是……你爸他們……”
——他們不會輕易罷休的,這個事實,裴醒心裏明鏡一樣。
但他現在莫名很想要陳長寧一個态度,“如果你想我留下來,我跟裴家拼命,我絕不跟他們走,長寧,長寧……”
他一邊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一邊傾身想去碰她的手,好像她就是他彷徨人生中最後一塊兒救命的浮木。可是他才剛碰到她,房間門被推開,她下意識抽回手,再擡眼,裴醒那副無助的樣子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平靜。
果不其然——
“……裴醒?”男人的聲音帶着點兒小心翼翼的讨好,陳長寧轉頭看過去,是裴許。
裴許看見她以後臉上略微有些不自然,但稍縱即逝。陳長寧心裏了然,正打算起身離開給他們父子二人騰出空間好好談談,裴醒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下了陳長寧的身子。
“……你坐下。”裴醒的聲音沒有什麽波動,甚至連看都不看自己的生父一眼。話裏話外,意思就是讓她不必理會裴許了。陳長寧心裏左右為難,不過又怕裴醒情緒失控,只好依言坐下。
裴許倒也不介意屋裏有外人,他眼看兒子和這陳家小女兒關系不錯,眼下兒子看着很是抗拒認祖歸宗,日後說不定還要靠這小姑娘去游說規勸呢。
“……你就是小寧吧?剛才陳先生跟我提了一嘴,看着這麽聰明乖巧,真是個好姑娘……”裴許說着客套話,卻察言觀色地盯着兒子的表情,果然見他輕輕皺了皺眉頭,就知道這陳長寧對他而言大概很重要了,旁人連提一提他都不高興。
陳長寧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聞言還能說什麽?只能客客氣氣地回應,“是——,裴叔叔好。”
“哎,好好好,好孩子……”裴許一笑,那股子資/本商人奸詐狡猾的氣質就暴露的淋漓盡致,這麽看着又好像和裴醒沒有那麽相似了。裴醒是清冷端方的,偶爾溫煦,但絕不會笑得這麽假,而且眼神也渾濁蒼郁的不像話。
“有什麽話就直說,長寧她不是外人。”裴醒說這話時語氣不耐,全然沒有了面對陳長寧的時候好脾氣。
裴許約摸也知道自己什麽處境,只得拉下臉來,放低了姿态:“……對,小寧的确不是外人,那……那我就直說吧……”
話音落下,裴許從帶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封信,放到裴醒面前的桌子上。
“這是上個月你媽寄來的,說當年約定好的時間已經到期,她撫養你到十八歲,如今該爸爸領你回去繼續撫養了。你……你阮姨的意思是,既然都是我的兒子,她也願意一視同仁,家裏你還有一個弟弟,叫裴紀。你回去了,正好你們兄弟倆還能作伴兒,多好啊……”
陳長寧一聽到阮姨和裴紀這四個字,心裏就突突的疼。
原書中裴家的确接到了葉紀棠的信,但那時候裴家根本沒有要接回裴醒的意思。是阮靈珊的兒子、原男主裴紀被查出敗血症,需要骨髓移植。裴家這才生出算計。葉紀棠一封為兒子打點後路的信,也成了把兒子送上木倉(qiang)口的罪魁禍首。
裴醒回到裴家以後的經歷,堪堪不如在陳家。阮靈珊是個狠毒的女人,她本就嫉恨丈夫的前妻,尤其是兒子的名字裏,也有一個“紀”字,她就知道裴許忘不了舊愛,她恨葉紀棠,也恨葉紀棠的孩子。
骨髓移植或許對裴醒來說不算什麽,但阮靈珊對裴醒精神上的折磨虐待、以及嫌惡踐踏,并不比他當初在陳家受的少。
“我不回去。”裴醒終于舍得擡眼看他,有些陰郁:“我不稀罕。”
裴許臉上的笑僵住,很久都沒有說話。他甚至沒想到,面對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和優越生活,竟然有人能随口說出“我不稀罕”這四個字。他擡頭打量這四周,難以想象這樣窮苦的地方,對裴醒來說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小醒,話別說的這麽早。”
裴許眼裏閃過算計,拿出在商戰中威逼利誘那一套:“當初爸和你媽離婚,是過不下去了的無奈之舉,大家和平分手。爸知道你心中有怨氣,回家以後,一定盡力彌補你這麽多年的缺失的委屈,好不好?再者,你離開爸爸太久,你不知道現在的裴家,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裴家了。你同你陳叔叔打聽打聽就知道,爸現在在新京,那是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只要你願意,錢財榮華,就是天上的星星,只要你想要,爸也能給你摘下來。”
——“鬼話連篇。”陳長寧心裏這麽想着,有點兒擔憂地看向裴醒。她知道的,裴家除了自己最不缺的錢,別的什麽也給不了裴醒,反而會因為他無依無靠,肆無忌憚地踐踏他。
陳長寧和裴許都以為裴醒聽了這話會有所動搖,最起碼不會像剛才那樣斬釘截鐵說出不想回去的話。但顯然兩個人都想錯了,裴醒的眼神再平靜不過,仍然是一開始那句說辭:“我不回去,我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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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許帶着那些人離開了陳家,說去住附近的旅館了,明天會繼續來說服裴醒回家。
陳長寧被趙岚英叫過去談了近一個小時的心。
話裏話外無非是開解她,曉得她和裴醒自小關系不錯,怕她臨了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給自己和陳家添麻煩。
“裴醒他本就不是你真正的親人,無非是寄養在咱們家幾年,要不是你爸認識你葉阿姨這點兒緣分,你們這輩子都沒有遇到的可能。”
趙岚英輕輕嘆了口氣,養了八年的孩子忽然送出去,即便她沒那麽喜歡裴醒,心裏還是挺不舍的。
“緣分緣分,都是有數兒的。他在咱們家住了八年,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現在是他親生父親來要,我們就是外人,沒有置喙的資格。”
“緣分到頭兒了,強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