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陳長寧知道周媛特意交代了陶姜, 作業裏面有些細節部分,比如有的題目超綱不必寫的,有的古詩詞具體的抄寫要求的, 都要陶姜仔細說給段嶼,根本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于是兩個人只能依言先進去, 等段嶼處理好他的家事。
陶姜膽小, 坐下後接了段嶼倒的茶, 就低下頭不敢多看。陳長寧沒有多說什麽,但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遭。
簡陋, 但還算整潔。她想起幼年時那個嚣張跋扈的段嶼,難以想象他這麽些年是如何被一點一點磨平了棱角,連家務都學會做了,而且還做的不錯的樣子。
她記得聽街坊鄰居提起過,段嶼家裏所謂的碰了不幹淨的生意,其實就是販/毒。他父親判了四十三年,幾乎等同于無期, 段嶼能不能等到他父親出獄, 還是兩說。剛才從屋裏傳出來那三言兩語,再結合以前聽來的八卦,不難想象段嶼的母親是個怎樣的女人。
“……要死啊你……這麽燙的水, 你是要燙死我?我可是你親娘, 你說你活着有什麽用……還上學,上個狗屁的學!你就該和你那個該死的爹一樣,滾滾滾……”
“……滾出去!”辱罵聲夾雜着玻璃杯摔碎的清脆裂聲, 還有些沉悶的巴掌聲。
“…………”
陳長寧沒想到,自己會親耳聽到這樣的一切。她聽得心裏難受,轉身拍了拍已經吓得輕輕發抖的陶姜的脊背:“……沒事兒的, 那畢竟是他親媽,可能就是脾氣不好……”
話是這樣說,實際上那個男孩到底在遭受什麽樣的折磨,她和陶姜都明白,遭遇這樣不堪的家庭變故,母親又這般瘋癫狂躁,實在是難為人。
門開的聲音,兩人同時擡頭,就見段嶼臉上挂了彩,額上是些血漬。但他還是那樣詭異地平靜,只是拽了客廳桌上的抽紙随意地擦了擦:“……見笑了,我媽她精神狀态不太好……”
“……”
陳長寧她們一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太蒼白,一時之間也組織不好措辭。
陶姜顫顫巍巍地取了背上的書包,拉開拉鏈從裏面掏出厚厚一摞的卷子和作業本練習冊,小心地遞給段嶼:“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四套卷子裏面的第二十三題都不用寫,作文需要全部另寫一個本子上……”
“咣——”
陶姜的話還沒說完,那扇剛剛被段嶼關上的門已經被猛的踢開,衆人循聲望過去:一個身型臃腫的中年女人走出來,瞪着那雙一看就極刻薄的倒三角眼,狠狠地剜了段嶼一眼。
爾後看見沙發上坐着的陳長寧兩人,眼神一下就變了。她沖過來那一瞬間,兩個小姑娘都吓懵了,段嶼已經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去攔,卻還是慢了一步。
陶姜手裏、放在桌子上的所有卷子作業本,全都被女人胡亂地抓起來,表情瘋癫、唾沫飛濺,一邊奮力撕毀手裏的東西,一邊厲聲辱罵:“……姓段的你個老不死的狗東西,你在外面養三兒還敢帶回來?!這是離婚協議書是不是,你要抛棄我和兒子、一分錢都不給我們留是不是?!那是我的錢!你憑什麽都給這幾個狐貍精?!我不離!我死也不離……”
陳長寧這一刻真的愣在當場。
陶姜已經在她身邊抖成了篩子,段嶼在費勁兒地阻攔自己母親發瘋的行為,一切的一切,都那麽魔幻且混亂,要不是段嶼母親的尖叫險些沖破她的耳膜,她錯點兒就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陳長寧卻在這時候出奇地冷靜下來,她想起小時候裴醒被欺負那回,也是這樣的兵荒馬亂,她憑一己之力,替他讨回了公道,而且沒受什麽重傷。
那個時候她就想明白了,她們家和段嶼,各自狠狠地揍了對方,已經兩不相欠。現在,他是作為幫過她的,被她欠着人情的同班同學在受苦受難,于情于理,她都沒辦法坐視不理。
更別說陶姜,明明已經怕的要死,還是極力想救救段嶼,拽着陳長寧的袖口,急得快要哭出來:“……怎麽辦……怎麽辦啊小寧?她幹什麽啊她,她怎麽無緣無故打自己的親兒子還這麽狠心,她想打死段嶼嗎……”
——看樣子,她的确是想打死段嶼,如果沒人阻止的話。
陳長寧想都沒想,徑直抄起桌上剛才段嶼給她們倒得白開水,還是溫熱的,猛地潑到正發瘋的女人頭上。
所有的吵鬧和混亂在這一刻戛然而止,這下愣住的人換成了段嶼和陶姜。
“阿姨。”
她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冷然,眼睛死盯着眼前的女人,字字珠玑:“我們不是叔叔的小三,我們是你親兒子的同學,來給他送作業的,你在撕的也不是什麽狗屁離婚協議書,是你親兒子的作業,你別再發瘋了,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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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嶼幫母親把被子蓋好以後,示意陳長寧兩人和他一起出去,三個人的動作都很小心翼翼,尤其是帶上門的時候。
段嶼蹲在地上,開始收拾剛才的殘局,陳長寧她們也趕緊過去,幫他一起。
收拾起來以後,段嶼坐在她們對面,低着頭小心地粘貼着被撕裂的卷子。沒有人率先開口。
好像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麽長,段嶼才略帶些艱難地、幽幽地開了口:“我媽當初被我爸幹的那些混賬事兒刺激到了,前幾年被診斷出精神病,狂躁抑郁症什麽的,腦子時好時壞,脾氣也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前幾天她病情惡化,正常的時間越來越少,我正好發燒了,這才得空請假在家照顧她。”
“……對不起,我媽不是故意辱罵你們是小三兒的,是她真的神志不清了……”男孩兒垂着眼簾,好像被什麽梗着脖子似的,說話間中途斷續了幾次,滿是歉意和為難。
陳長寧想起那會兒她說了那些話以後,段嶼母親大概是被刺激到了,先是眼神空洞的怔愣了會兒,然後等慢慢回過神來,又開始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語無倫次地拽着段嶼、對段嶼說什麽知道錯了,不該撕毀他的東西之類的話,看的人心酸得不行。
她終于知道為什麽段嶼受到如此對待還能面不改色習以為常,對方是他親生母親,還是個精神病人。他倒是想哭喊,想申冤,可惜對方又是他這輩子唯一僅剩在身邊的親人。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正常人和瘋子計較的道理。
各人有各人的苦難。
陳長寧心裏斟酌了一下,才開口安慰他道:“……沒關系,我和陶姜都沒有要怪你和阿姨的意思,你也別太難過了,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陶姜也趕緊附和:“對對對,上次摸底考試你考的那麽好,以後上了重點大學前途無量,可以給阿姨治病,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他自己最後的希望,也只剩下上學這一條出路,也唯有這條路,能将他灰暗的人生徹底翻盤。
段嶼勉強勾了勾嘴角,但眼神和語氣是真誠的:“謝謝你們。”
——說是你們,他的眼神卻一直看着陳長寧,她剛才出手幫他解圍的那股氣勢,他差點兒以為自己看到了當年的那個陳長寧。
所以說,裴醒怎麽就那麽幸運呢?他垂了眼簾,心裏不可抑制地湧上失落。
陳長寧有點兒不忍,剛想開口說點兒安慰的話,陶姜這時候忽然像是想起來什麽似的,扭頭看着陳長寧:“附近新開了一家小燒烤攤兒,我爸媽前幾天去吃了,說挺好吃的,不如我們也去嘗嘗吧,順便帶段嶼散散心,反正阿姨睡了,燒烤攤也不遠……”
陳長寧心想也是,看段嶼這樣子,估計也不打算好好做飯吃了,就是湊合,更別說待在這麽壓抑的家裏,心情能好才怪。
“好啊,段嶼你說呢?”她帶着詢問地看過去,也是好心,再者是還那時候的人情。
段嶼也不知道心底生出什麽沖動,竟然也沒有多考慮,徑自點了點頭。兩個小姑娘一看,臉上明顯添了點兒喜色。
夏天的夜市排擋獨有的特點是悶熱喧嚣,還有滋滋熱油混雜着烤肉韭菜等食物的刺激香味兒。路燈下支起幾個大傘棚,随意幾張塑料桌椅,這時候沒人再在意油漬污膩,得過且過地放任着自己。
這時候天還沒暗下去,來吃燒烤的沒幾個人。陶姜自告奮勇去點烤串兒和飲料了,段嶼和陳長寧坐下靜靜侯着。段嶼看着心情貌似變好了一點兒,看陳長寧的時候,眼裏都好像有光。
陳長寧剛想問,怎麽這種眼神看她,對方好像下定決心似的,已經率先開口:“陳長寧——”
她就閉嘴,等着他把話說完。
少年早已不見當年讨人厭的嬌縱模樣,躊躇一會兒,複又開口:
“……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陳長寧擺弄手裏一次性筷子的動作一頓。
段嶼看她沉默,以為她還記挂小時候那件事,自己的要求太無理,又着急忙慌地挽救道:“……不願意就算了,我就随口一說而已,你別……”
陳長寧打斷了他:“沒關系。”
她定定看着他,“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了。”
段嶼愣了一瞬,然後臉上笑意越聚越多。
他張了張嘴,想繼續說什麽,陶姜回來了。叽叽喳喳地說什麽烤肉還沒串好、要再等等之類的碎碎念,陳長寧給他們倆各倒了一杯飲料,笑得眉眼彎彎。
段嶼于是沒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只是又開口附和了陶姜幾句。
傍晚的光打下來了,染黃了幾個人的發梢,身邊的公路時不時有人經過,人影攢動。
烤串兒端上來了,陶姜要幹杯,然後一小杯汽水咕噸咕噸一飲而盡,她又調侃說要陳長寧她倆都多吃點兒,白白胖胖、充滿希望。
三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陳長寧攬着裴醒的腰坐在自行車上。她原本想着裴醒馬上要高考,段嶼的事情就先不說了,省的他想太多影響他考試。
但裴醒遠比她想象的要精明的多,直接就開口問:“我今天去學校的早,問了你們班留堂值日的同學,說你和學習委員一起去段嶼家送作業了。”
陳長寧知道瞞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把在段嶼家看到的一切都和盤托出。
裴醒聽完也沒有回頭,沉默了許久,最後也沒有反對這事,只是一個“嗯”字,算是默認。
很快,兩天眨眼而過。
陳長寧在裴醒高考這兩天格外的固執,不顧父母和裴醒的勸阻,打着太陽傘去陪考了整整兩天。
最後一場考完,陳長寧爬上了一中門口那棵歪脖子榕樹上,看着那些考生歡呼着從考場裏沖出來。
她等裴醒出來,撲到他懷裏,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解放啦——”
周遭的各種歡呼雀躍,簡直讓人想要喜極而泣。
陳長寧約了陶姜和段嶼,給裴醒慶祝。夕陽下四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并排走着,時而興起競相奔跑幾步,讓旁邊的路人都不由感嘆:如此鮮活的生命,就是美好。
今天晚上的一切好像都是那麽瘋狂又快樂,冰釋前嫌,過往不究,不再回頭,只看前方。
最後的最後,四個人在街角口告別。裴醒使了渾身的勇氣去牽陳長寧的手,她沒有掙開。
兩人雙雙回去,一眼就看到家門口,停的幾輛、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