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陳長寧跑到學校小車棚附近的時候, 放學來騎車的人還不是很多。
裴醒一向不會站在人群中,他怕長寧看不到他,往往就會站在旁邊那棵沒什麽人駐足的大榕樹下, 也不着急,靜靜地等着。
一堆一模一樣的黑白校服裏, 樹底下的裴醒格外顯眼。
少年長身玉立, 一手扶上書包的肩帶, 雙腿修長。慢慢自榕樹的陰影下走出,看見長寧了, 他臉上顯出幾分笑意,溫軟又驚豔的模樣。
“……餓不餓?等會兒回去路上,給你買個小肉餅吧……”裴醒随口說着,習慣性去牽長寧的手腕兒,再掏出她的車鑰匙給她:小姑娘粗心大意,怕自己弄丢鑰匙,所以就給裴醒保管了。
陳長寧聽見了自己平時最愛的孜然羊肉餅, 也不見歡欣, 懶懶地垂着頭,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哦——。”
她鮮少這樣。
裴醒的心往上提了提,狀似不經意地低聲試探:“怎麽……不開心嗎?老師批評你了……?”
小姑娘把自行車推出來, 聞言下意識搖了搖頭:“沒有, 老周今天心情好,沒折騰我。”
那是怎麽了?除了這個,裴醒一時之間還真的想不出會有什麽能讓她擺出這副表情, 她慣來是樂天得很,一般的挫折都甭想讓她變臉的。
陳長寧扶着車把,輕輕嘆了口氣, 跨上車座。想想裴醒馬上就要高考,省得他胡思亂想,她張了張嘴,還是沒說段嶼的事兒。
“沒什麽,作業留的有點兒多了。”
——撒謊。
從小到大,長寧只要一撒謊,就不敢看人,而且會紅耳朵尖兒。他太了解她,以至于她一開口,他就發覺出不對勁來。
裴醒握着車把的雙手倏地握緊,他擡眼盯她,心裏閃過諸多猜測,甚至想她是不是早戀了、打架了,又一一推翻。
誰還沒有點兒小秘密了?更何況她正到了會有心事的年紀,關系再親近,也不見得她就非要把什麽話都告訴他。
他心裏想着,給她找盡理由,告訴自己說他不該事無巨細地盯着她,他不該毫無立場、莽莽撞撞地開口逼問她的隐瞞。
但心裏還是很不舒服,莫名其妙地,比他考試考砸了還要不舒服的多。
裴醒憋了半路,陳長寧一點兒沒發現他的異樣,主要他平時話就不多,她能察覺才怪。
路上裴醒給陳長寧買了一個肉餅,從燒烤攤主手裏接過來前,他特意叮囑了外面多套一層報紙,免得燙手。
陳長寧吃了幾口,燙到了舌頭尖兒,呼呼吹氣,裴醒順手把餅接過來,再遞給她一瓶擰開蓋子的汽水。
小姑娘“咕噸咕噸”喝了幾口,緩過來嘴裏的熱燙,臉上終于顯了幾分笑:“裴醒,今天羊肉比昨天多哎,給你吃一口……”
裴醒這才心下松了一口氣。
他依言去咬長寧手裏的餅時,腦子裏不知怎的靈光一閃,忽然發覺了自己異于常人的控制欲。
好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只要是有關長寧的事,他總是格外的關注。他越來越喜歡照顧她,享受被她依賴被她信任的莫名快感;可但凡她做出半點兒脫離他視線範圍的事,他立刻就生理性不适,恨不得化成空氣,幹脆每分每秒都環繞着她才好。
陳長寧看裴醒發愣,不明所以地去環他胳膊:“怎麽了……發什麽呆啊你……”
裴醒抖了抖眼皮,一瞬回過神來,裝得和往常沒什麽兩樣,任誰都看不出他有心事:“算時間呢,怕回去晚了你沒午休時間。快吃,吃完了好回家。”
陳長寧不疑有他,低頭把塑料袋子整好紮住:“回家再吃吧,太燙了。”
裴醒點頭,順手把汽水擰住。
回去路上,仍是讓陳長寧在裏側,正午的陽光明媚,裴醒聽她嘟嘟囔囔,說下午要戴頂帽子。
午飯趙岚英做了涼面,還沒好。陳長寧去洗了手弄了個涼拌番茄,撒了許多綿白糖,酸甜可口。
現在才初夏,還不是很熱,陳長寧給裴醒一個勺子,坐在沙發上一邊吃,一邊碎碎念:
“……馬上就全國高考了,裴醒你都十八啦,過得好快……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才十歲,那麽點兒高的個子……”
她說着,還擡手比了一下。裴醒聽了輕笑一聲,把瓷碗裏最後剩的番茄糖水舀起來,送到陳長寧嘴邊兒。
陳長寧也毫不客氣,嘴一張就含進去,嗷嗚一口,喝了滿嘴酸甜的汁水。
她又繼續:“但我記得你小時候很乖,不太愛吭聲,但也不惹是生非的那種孩子,比我強太多,你要是我媽的親兒子,她估計能高興死……”
“……所以我至今不太理解為啥你們班會有人欺負你,今天我見了他都差點沒打……”
陳長寧含笑的聲音猛的一頓,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以後,微張着嘴,有些無措地看向裴醒。
裴醒手裏的勺子還高舉着,聞言臉上原本不明顯的笑也僵住了。
也是這時候,他忽然明白那會兒她的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其他,且到了最後,也沒有說實話。
裴醒知道她是照顧他的情緒,小姑娘平日裏大大咧咧,但從小就在人情世故方面格外的懂,該細膩溫柔的時候,從不含糊。
裴醒心裏的那股勁頭慢慢地平了下去,左右不是什麽重要的人事兒,他早便不記了,只要她不瞞他就好。
裴醒伸出另一只幹淨的手,揉了揉陳長寧的頭發:“沒事兒,你繼續說,我沒有不高興。”
他頓了頓——
“……長寧,我沒那麽脆弱。不過下次,你也不用什麽都忌憚着不跟我說。我喜歡你跟我說你身邊發生的事兒,我們是最親的人,對嗎?”
裴醒很少一連串兒說這麽多話。
“最親的人”這四個字說出來,不知怎麽,裴醒只覺舌頭尖兒都泛起了甜梢兒,還沒等他來得及捕捉心裏那點兒異樣,那些若隐若現的情愫又溜得無影無蹤了。
陳長寧看看他,又垂下眼簾,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知她心裏想了些什麽,迎着裴醒略含希冀的目光,她還是點了點頭:“好。”
“……段嶼……他休學兩年,現在上高一,和我在一個班。別的,沒有了。”
陳長寧的聲音,好似一瞬染上了些悵然。
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在有意轉移思緒。她才聽裴醒說那句,他們是最親近的人時,腦子裏就猛的想起來,裴醒今年十八了,按照原書中的劇情,裴家該在他高考後接他回去了。
她的任務馬上就完成了。她水到渠成地,既全了自己救贖裴醒的心願,也為自己今後的安穩一生鋪好了路。
——裴醒會有自己曲折但富貴的後半生,她也會有平平無奇但又衣食無憂的新人生,他們會像兩條相交線,只相遇這八年,從此漸行漸遠。
她從前天天在心裏啐,罵那個時候一身冷意、喜怒無常的小裴醒是□□;她心想等她功成身退的那天,她一定會高興得一蹦三尺高,至少還要大肆慶祝一下。
可這天真的快要來臨時,她腦子裏閃過這八年來兩個人所有在一起的時光:想起來幼時她給他看月亮、給他講故事哄他睡覺,她替他報仇、和他一起上下學,好多好多,數都數不清。
他剛來陳家的時候,才十歲,她眼睜睜看着,看着他一年一年,長成現在這樣。
她又想到裴醒回了裴家以後還要遭受的苦難,心口一陣鈍疼:他還不知道,他還不知道他要離開平城,山高水長地,去另一個毫不熟悉、注定要刺得他鮮血淋漓的家。
——人非草木。
來的時候,她是局外人。她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都可以如此,為自己最初的目的而活就好,別的,她不想管,也管不了。但現在,小姑娘把頭埋的低低的,眼裏包了一眼眶的淚,搖搖晃晃地,半晌沒有掉下來。
這種時候,突然矯情起來。陳長寧緊抿着嘴唇,怕裴醒發現她的異樣。
但裴醒盯她盯得緊,不可能不發現,他眼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一瞬間失落起來,也不知道是自己那句話說錯了,但他已經下意識地坐過去,扶起了陳長寧的臉。
長寧要躲他視線,但被阻止,可憐兮兮地,看的裴醒心口軟塌。
他心裏罵自己,肯定是剛才哪句話說的太嚴肅了,吓到她了。
“……長寧……長寧……”
他伸手擦了她眼角的丁點兒淚珠,輕聲哄她:“我……我沒有別的意思,你要實在不願意同我說,不說也罷,別哭……別哭……”
他真的怕了,就算自己心裏受再多煎熬,他也不想她因為他的控制欲而心裏為難;他覺得自己是罪人,竟然把世上最好的長寧都弄哭了。
陳長寧一聽他說軟話,再也忍不住了,紅着眼眶,撲過去抱住裴醒,嗚嗚咽咽起來。
“……不是……不是這個……”
她斷斷續續地辯了兩句,嘴裏一直含糊地說着:不是因為這個,不是,可又不說具體是怎麽了。裴醒起初因為長寧的忽然親近,愣了一下,深吸了好幾口氣,最後也擡起胳膊輕輕環住她的後背。
他沒再逼問了,只是嘴裏哄着勸着,像小時候她哄勸他時候那樣。
——算了,什麽都沒有長寧重要。
他心裏這樣想着,心底深處又隐隐升騰起方才那會兒那些虛無缥缈的陌生情愫。
心口酸脹、微澀的,就那麽墜着他,令他有些許惶然。
作者有話要說: 約定好的:周四換榜所以不更,周五淩晨零點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