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裴醒洗完澡出來以後, 陳長寧又給他上了一遍藥。
然後她出去逗了會兒魚缸裏的魚,進來的時候捧了一碗綠豆湯。
“裴醒,給, 我放了很多白砂糖,我媽說了, 前兩天小暑, 這幾天正熱呢。”陳家能解暑的東西, 除了風扇,大概也就這個綠豆湯了。
裴醒接過去, 喝了幾口,甜甜的、涼涼的,回味時略帶了一絲綠豆的澀。
然後照例是他看書,她翻小人書或是臨摹字帖,一人占一片書桌的地兒,誰也不擾着誰。
“快期末考試了,整個平城的小學都是同一天考, 考完就放暑假。裴醒, 你怕不怕考試?”陳長寧眼皮都沒擡,随口問道。
裴醒正想開口答“不怕”,陳長寧又好像想到了什麽, 眼前一亮, “我媽說我考的好就給我獎勵,裴醒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裴醒心裏一軟,溫聲道, “沒有,你想要什麽就要什麽,不用替我要。”
陳長寧看了他一眼, 一臉神秘莫測地轉了轉眼珠子,也不知道腦子裏盤算了什麽,又若有所思地站起來出去了。
那天晚上仍是一貫的悶熱,所幸這種天氣月亮都極亮。陳長寧興沖沖地拉開窗簾,然後躺在下鋪不知所雲地東拉西扯些話。裴醒偶爾會回她幾句,多數是附和的話。直到裴醒睡着了,不再回應陳長寧的話,她輕輕試探着,“裴醒……”
“…………”無人應聲。
确定他果真睡熟了,陳長寧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她摸了房間裏的手電筒,白光細弱,又被她特意用掌心捂住,只勉強照的見走廊。
陳長寧去了廚房,能聞見些許醬醋油膩的味道。她另一只手還拿了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塑料汽水瓶。小姑娘像做賊一樣,蹑手蹑腳地溜到天然氣竈旁邊,拿了那瓶辣椒粉。
瓶口對準水龍頭一通灌,大概留了兩指寬空隙的時候停下,又把辣椒粉往裏兌,不要錢似的,狠命往裏面倒了很多。微弱的手電光照過來,整瓶水已經基本成了紅色。
她擰上蓋子,又像來時那樣輕手輕腳地回去。回到房間以後,偷偷把一瓶辣椒水,都塞到書包最下面,上面特意蓋了個筆袋子,不扒拉開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下面藏了個這玩意兒。
做完這一切,陳長寧這才上床去,心滿意足地蓋上薄毯睡覺。
翌日一早,裴醒是被陳長寧叫醒的,一睜開眼,小姑娘那張圓臉就離得特別近,眨巴着烏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
裴醒呼吸微滞,不着痕跡地身子往後蹭了蹭,終于騰出來些許空隙,才坐起身來。陳長寧大約是扒拉着上鋪的床欄杆有些吃力,臉都漲紅了。
“今天六路公交停啦,線路上有一段兒在修路,我爸早上去跑步看到的。我爸說讓咱們早點兒吃飯,然後走着去學校。”陳長寧給他解釋,因為平時她都會讓他睡到自然醒的。
裴醒還詫異了一瞬,“你怎麽……怎麽不讓你媽送你,她……”
陳長寧笑嘻嘻地打斷了他,“我媽送我你不就要一個人去學校啦。你身上有傷,我陪着會好些,你要是疼了癢了,我還能搭把手扶一下。”
說完,她輕輕拍了一下裴醒身上搭得薄被,“好了,快快快,快起床——”
說完她就扶着欄杆又下去,跟個歡快的百靈鳥兒似的,颠颠兒地跑出去了。
裴醒洗漱完以後,就看到陳長寧捧着一摞瓷碗,往餐桌上擺。旁邊放了一大缽面疙瘩湯,裏面攪了碎雞蛋,還有若隐若現、沉沉浮浮的玉米粒。
他走過去,接過陳長寧手裏的湯勺,“我來吧,別燙着你。”
裴醒記得前兩天她就是盛飯的時候被濺起來的湯水燙了一下,“嗷嗷”叫了好幾聲,那時候他有心想湊近看看傷的重不重,卻苦于兩人之間的別扭不敢過去。這事兒他還記得清楚,當時梗在心口好久呢。
陳長寧當然樂得交給他,她就可以轉身去廚房把炒菜端出來。
趙岚英還炒着第二道,廚房裏充斥着誘人的油香,還有尚未揮散的煙霧。
——是洋蔥炒蛋,還有豆角肉絲。
都是陳長寧愛吃的,她放下剛才踮起來看炒菜鍋的腳尖,略帶些歡快地端着洋蔥炒蛋出去了。
“裴醒——,客廳桌上有我爸買的素包,你拿過來——”陳長寧提高了聲音喚了裴醒一聲,裴醒放下水杯,拎起客桌上的一袋子包子,交給陳長寧。
小姑娘頗有儀式感的用筷子一個個夾出來,擺到盤子裏,整整齊齊,白白胖胖。
然後兩個孩子就乖乖地坐在一邊,等趙岚英炒好菜開飯。
吃飯的時候趙岚英又提起期末考試獎勵的事兒了,随即關切道,“小寧啊,你們是不是明天考試來着?明天下午考完就放假了?”
陳長寧咬了一口包子,豆腐包菜餡兒的,賊香。然後她嘴裏含糊其辭地應了一下,點了點頭。
趙岚英就眉開眼笑,想想女兒以前的破爛兒成績,又激勵她道:“小寧記好和媽的約定哦,考得好了,媽給你獎勵,要啥買啥。”
陳松世一聽,頓了頓筷子,“光說小寧,小醒呢?倆孩子一起的,小醒要是考好了,也該給獎勵的。”
陳長寧一聽,趕緊側目去看母親的表情,果不其然,趙岚英的臉色又僵了僵,“……那,那就也給他……”
“不用了岚姨。”當事人微沉着聲,打斷了趙岚英不情不願的話。
裴醒的聲音是一貫的清冷,他甚至沒有擡眼看趙岚英。
“我謝謝你和陳叔,不過不用了。”他受不起,說句不好聽的,他都怕她在東西裏投/毒。
趙岚英撇了撇嘴,好整以暇地看向丈夫,“人家小醒都說不用了,那就單給小寧吧。”
陳松世見狀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只得噤聲。
陳長寧倒好像有點兒心事,往嘴裏送湯飯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兒的。
因為修路的緣故,原先的大路走不成了。兩人只能拐彎兒循另一條路。中途看見個頗古樸的雜貨鋪,東西多又雜亂,屋裏好像都放不下了,堆積到外頭去了。
裴醒的眼神不經意間往裏瞥了一下,須臾之間,他便停住了腳步,直勾勾地盯着那雜貨鋪裏面架子上擺的東西。
陳長寧很快發覺裴醒沒有跟上來,她轉過頭去,就看見裴醒目不轉睛地、悵惘的眼神。
“怎麽了?”陳長寧走過去,順着裴醒的眼神,只看得到一堆亂七八糟的飾品。
裴醒旋即回過神來,指了指店鋪,“我想進去看看。”
陳長寧身上沒有能看時間的東西,不過出門的時候看了一下鐘表,離上課的時間還早。“好,我和你一起。”
兩人進去以後,裴醒明顯帶有目的地,直奔那一排古銅色的法式飾品,取了一個懷表,放在手心兒裏。
陳長寧不是傻子,看裴醒這麽熱切,心裏當然也有察覺,正好這時候一個老板模樣的女人走過來,看是兩個小孩子,也沒有輕視,笑眯眯地問詢:“喜歡這個懷表嗎?”
裴醒點了點頭,“這個,賣多少錢?”
那老板娘接過去細看了看,好像在思索着什麽,過了一小會兒,“這個好像是不久前有人賣給我的,我看了工藝不錯,聽那人說是國外進口的,我就收了,三百塊吧大概……”
三百?
陳長寧心裏倒吸一口涼氣。三百在這個時代什麽概念,趙岚英一個月工資才四五百,就是陳松世一個公家單位的,一個月才五六百塊。
三百塊,可以買一輛很好的自行車,再加兩身料子不錯的衣服。
陳家的條件算是中等偏上吧,不過這三百對陳家來說也不是一個太小的數目,不太可能被用來買一個表。倒也不是一定就拿不出來,只是她陳長寧肯定是拿不出來的。
陳長寧帶了一絲忐忑地看向裴醒,心裏已經做好如果他撒潑打滾非得要買,她就拽起他飛奔的準備。
但裴醒卻只是眼神平靜地收回了自己落在那個懷表上的視線,很禮貌地和老板娘告辭:“我暫時還買不起,打擾您了,您繼續忙吧,再見。”
說完就牽了陳長寧的手腕兒,拉她出了店。
陳長寧期期艾艾地叫了兩聲,裴醒這才停下,轉過身去,陳長寧眼裏還帶着不解,“那個懷表,看起來那麽老舊,你怎麽會喜歡這種東西呢……”
她的意思是,像裴醒這麽大的孩子,不都應該喜歡彈弓陀螺、網吧游戲機這一類的東西嗎?他怎麽會喜歡一個表?
裴醒松了手,整了整上衣下擺,垂着眼皮,語氣中略帶了兩分失望:“那是我外公留給我的,一直在我媽手裏,的确貴重,值得這個價。我沒想到我媽臨走前,把它給賣了。”
他的外公,曾經是他唯一敬畏的人,幼時葉紀棠沒離婚的時候,他也曾承歡外公膝下,那個中年老人,總是很慈祥地喚他阿醒,待他很好。
只可惜去世的早,後來的變故又那麽猝不及防。
上輩子,他一直沒能找見這個懷表,還以為是丢了,沒想到重活一次,竟然又見到它了。
他方才放在手心兒裏看,确信就是,那個懷表的外形在國內本就少見,也是不流行的款式,更何況那表盤背部還有一道不甚明顯的劃痕,是他幼時拿着玩兒不小心摔了,留下的。
“……啊?”
陳長寧眼睫顫着,也訝異了一瞬,少傾,又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似的,眼裏多了點兒歉意,“我……我不知道……”
“沒關系。”他沒有要怨她提起他舊事的意思,她本來就什麽也不知道,随口一問罷了。他只是忽然被問起來,對着她生出了些許傾訴的欲/望,這才和盤托出其中緣由。
“走吧,先去上學。”
話音落下,裴醒繼續往前走,示意陳長寧跟上。陳長寧走在他後側,還頻頻回頭去看那個店鋪的招牌。
裴醒愛裝。
他裝的不太在乎的模樣,可她看的出來,他對那個懷表的感情。大約他的外公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親人。而他又如浮萍一般無依無靠地漂浮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在側,甚至連個可以留作念想的物什都沒有。
陳長寧小跑兩步,追上裴醒,什麽也沒說,乖乖地很緊他。
經歷了昨天那場毆打,裴醒本來已經做好準備今天和段嶼等人的惡戰了。
結果段嶼上午遲到了半節課,進班的時候,臉上還多了幾道通紅的指印。他大抵也覺得丢人,眼神躲閃,遮遮掩掩地進了教室。
然後一個上午都風平浪靜的,段嶼沒有再來找裴醒的麻煩,他那些小跟班兒當然也就安生的多。
上午最後一節課課前,裴醒去上廁所,未出隔間,手才搭上門把,忽然聽到外面洗手的兩個男生,聽聲音像是他班裏的,隐隐約約說起了段嶼。
“……段嶼那麽牛x,誰敢打他啊,還打臉,打那麽重,段嶼今天上午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覺,都不敢擡頭……”
“……還能是誰,肯定他爹呗。你沒聽段嶼之前說,他家是暴發戶,他老爸脾氣特別暴躁,一逮到他逃學就狠狠地揍他一頓。那昨天咱們整了那姓裴的以後,不是一起去游戲廳了嘛,我走的時候都特別晚了,段嶼還沒要走的意思,指定給他爹逮了……”
“……怪不得啊,好像段嶼上次退學,不就是因為打群架,他爸掏了不少錢,才把他塞到咱們學校來的……”
“……真假……我怎麽不知……”
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完全聽不見了,裴醒才拽開門栓,推門出去。
洗手的時候,還算平靜,拐個彎兒的功夫,他細想着剛才那兩個人的話,一個稍顯惡毒的念頭,慢慢浮現在他腦海裏。
——被打的那麽狠,他竟然都忘了,武力鬥不過,他還可以用腦子的。
但凡在他身上作惡的,他總要一一報複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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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還剩一天就期末考試,其實也很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一天就那麽過去了。
這天陳家的早飯是油條雞蛋,還有白粥鹹菜。陳長寧起了個大早,用油條和雞蛋擺了兩份兒“100”,還邀功似的捧給裴醒看,“吃了就能考一百,百試百靈。”
裴醒輕笑一聲,“那要是考不到呢?”
陳長寧含笑的眉眼一下子耷拉下來,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你說說你,這還沒考呢,就說這喪氣話,呸呸呸——”
裴醒愣了一下,不明白她最後那句,陳長寧就把盤子推給他,又順帶解釋道:“人家說,不好的話說出口,要是被老天爺聽見,不定就會成真,只要再說個‘呸呸呸’,老天爺就不會當真了。”
真幼稚。裴醒心裏這樣想着,頂着陳長寧略帶希冀的眼神,還是無可奈何地開了口,“好——,呸呸呸。”
陳長寧滿意了,嘿嘿笑了笑,又遞給裴醒一雙筷子,倆孩子就坐下吃飯。
裴醒上的是五年級,考試內容對他來說簡單的不值一提。頭一場考語文,裴醒很快寫完了自己的卷子。他回過頭一次,看到段嶼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顯然是什麽也不會,草稿紙撕的亂七八糟揉成球扔到地上,這會兒又在玩兒轉筆。
他又轉頭看周圍,有四五個認識的,大多是跟着段嶼,曾參與過欺淩他的男生。各班的考號打亂了排的,多巧,他正好和他們一個考場。
裴醒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片,壓在自己的考卷下面,全程氣定神閑,誰都沒有發現他的絲毫異樣和小動作。
考試還剩半個小時的時候,考場有過幾次明顯的小騷動,監考老師個個都是老油條,怎麽會不知道這是個別學生坐不住了,随即兩人都站起來,厲聲警告後,開始徘徊在考場各處。
就是這時候,裴醒的餘光,看到後側方,往他前面右側座位上的男生那兒扔了一張紙條。
裴醒沒有側目,餘光裏那條抛物線躲過了所有人的耳目,裴醒一手把自己的考卷掀起一個角兒,眼睛死死地盯着接到段嶼紙條的男生。
扔紙條當然不可能次次都準,終于在第三個回合的時候,那個紙條中道掉落,掉在裴醒腳邊不遠處。
段嶼像被擊到脊背的魚,猛的從桌上彈起來,挺直了腰。
裴醒回頭看過去的時候,對方還一臉蔑視,表情都在訴說着“威脅”二字,好像無時無刻不在警告他,要是敢壞了他段嶼的事,他就會弄死裴醒。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裴醒心裏想着這句話,彎腰撿起那張紙條的動作特別大。
兩個監考老師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過來,雙雙繞過其他考生,朝裴醒這處走來。
監考老師看到了裴醒手裏的紙,伸手問他要的時候,他格外的乖順,眉眼清潤,十足無害地交給了老師。“老師,從後面扔過來的,不知道是誰。”
監考老師倒也不會直接聽信他的一面之詞,拿過他的考卷對比了一下字跡,裴醒卷子上的字都幹淨整潔,寫的滿滿當當。反觀紙條,皺皺巴巴不說,字跡潦草至極,密密麻麻地都是小抄,而且監考老師也注意到,裴醒的草稿紙是完好的,他可以完全排除嫌疑。
兩個老師又拿着紙條對比附近其他同學的考卷,裴醒眼裏噙着笑意,沒有往後看一眼,安靜地合上自己的筆蓋的同時,一團小紙條滑進褲子口袋。
很快——
“你叫什麽名字?段嶼是吧?這作弊的紙條是不是你的?”
裴醒聽到男孩兒着急慌亂的辯解聲,帶着點兒驚詫的疑惑,“我……我的确扔了紙條,但我是問我的同學考完以後去哪兒玩兒的,不是這個小抄啊……”
“……你還狡辯?這方圓十幾個座位都看遍了,就你和那個叫趙淼的字跡最潦草,和這紙條上的最像,而且你的草稿紙都撕的粉碎,你有什麽證據證明這紙條不是你的?”
“……老師,不是——,這真的不是我的……”
“行了,你別再狡辯了,我教了這麽多年的學,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麽冥頑不靈的,都被逮到正着證據确鑿了,還死不承認。”
“不過既然你自己都說你扔紙條了,那就取消你和那個趙淼這一門的考試成績,零分。”
不顧段嶼他們的哀嚎,監考老師一錘定音。
零分啊。裴醒聽得心花怒放。
——段嶼家裏那個暴發戶爹,該打死他了吧。
裴醒垂着頭,右手擋在額前,隐在無人察覺的陰影中,他眼裏是陰狠玩味,臉上是故作無辜的笑。
第一場考試結束,裴醒第一個交了卷子,走出考場很遠了,他掏出褲子口袋裏那張紙條,看了一眼,撕的粉碎,然後扔進垃圾桶。
他只是有些沒想到,那張被他掉包過來的,段嶼的紙條上,竟然真的不是作弊內容。正如他所言,只是考試太無聊了,問那個趙淼考完試去哪個游戲廳玩兒。
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讓段嶼的紙條上是作弊內容,那這張紙條上,就只能是作弊內容。
趙淼和段嶼的字跡都好模仿,差生的字也都長得像,特點是潦草又醜。他記得段嶼愛叫趙淼作“淼子”,所以特意在準備的時候,加了這個稱呼上去。
反正髒水已經潑了,不在乎多潑一桶。
這個年代,才十歲的孩子,因為大考作弊被記零分,對他們及他們的家庭,應該是天塌一樣的打擊吧。裴醒都不用看,就能想象到他們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多慘烈。
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善人,可惜世人總喜歡把不聲不響的人當成好欺負。
後來的幾場考試,段嶼和趙淼一直萎靡不振,別說找裴醒的麻煩,他們大概只焦急如何應對家人的質問。段嶼雖然又蠢又狂,不過也懷疑過裴醒,畢竟是他撿了起來給的老師。
可是交卷的時候,他又分明看見裴醒的草稿紙是完好無損的,掉包的罪名歸不到裴醒頭上,段嶼只能猜測,是裴醒撿錯了紙條,而他又恰好手賤扔了紙條,只能自認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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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場考試結束,裴醒稍有些如釋重負地合上筆蓋兒,背着書包出考場的時候,外面已經挂上了梅子味兒的晚霞。雖然悶熱,好在平城樹多有涼蔭,他踩着橙黃的夕光坐上公交,心想馬上又可以見到陳長寧,心情莫名大好。
公車經過紅星小學的時候,他沒看到陳長寧熟悉的身影,車停下以後,有幾個背着書包的孩子上車,其中也沒有陳長寧。
他想起上次他被困在教室裏,是長寧不放心找他,才給他救出來。裴醒叫了正準備關車門的司機師傅,說自己要下車。
裴醒走到學校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夕陽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長,裴醒有些慌了,心想她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挨了欺負,趕緊進學校找。
倒是半路,碰到了陳家樓上那個叫林嘉和的,和長寧感情不錯,來陳家送過青豆,裴醒認得她。
林嘉和牽着她媽媽的手,告訴裴醒說長寧去他的學校了。
裴醒心裏“咯噔”一下,就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他甚至來不及向林嘉和道別,轉身風一樣地沖了出去。等公交太慢,他跑的飛快,每個步子都邁到最大,耳邊陣陣急促的風聲,裴醒只覺一顆心好像被放在火爐上炙烤。
——段嶼見過她的,萬一他們碰上了,他十有八/九會因為考試的事兒遷怒她,她那麽瘦弱,只怕挨不住段嶼輕輕一拳。
裴醒能感受到心髒在狂跳,他從未如此惶恐,這種劇烈的不安甚至蓋過他當初被葉紀棠抛棄時的慌亂。
學校人煙稀少,大多已經人去樓空。裴醒沒有無頭蒼蠅的亂找,而是直奔自己的教室過去。
他跨着臺階飛奔到教室的時候,聽見裏面異樣的響動慘叫,幾乎目眦欲裂。
裴醒雙眼猩紅地撞開教室後門的時候,一瞬愣在原地。
——想象中的長寧挨打的畫面絲毫沒有,反倒是平日裏趾高氣揚的段嶼等人,四處分散開來,有的蹲下捂着臉哀叫,有的驚恐萬狀地看着高高站在桌子上的女孩兒,半步不敢靠近。
這個僵局,由闖進來的裴醒打破了。
“裴醒!”小姑娘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看到他來,好像更有底氣了。
陳長寧顯然已經經過一場惡戰了,頭發蓬亂像鳥窩,身上的衣服和書包七歪八扭地被拽出了極明顯的褶皺,淺色短袖上還有些不明濕痕。
但顯而易見,小姑娘是勝利者。
這屋裏帶上段嶼攏共六個男孩兒,個個都比當初的裴醒還要狼狽,臉頰通紅,眼睛也是紅的,疼的他們嘶嘶直叫,鼻青臉腫,嘴角淌血絲。
裴醒微張着嘴,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這……這是他那個溫溫軟軟的長寧……幹的?
陳長寧沒注意裴醒的驚詫,一臉喜色地從桌子上跳下來,那幾個男孩兒還是不太敢靠近她,她一下來,他們就手忙腳亂的往後退。
尤其是段嶼,臉都腫得不像樣子了,明明也不敢往前,還非要嘴硬逞強:“瘋子!你是不是女的啊,你個瘋婆子!姓裴的你看看,你看看你妹妹這個瘋婆子!”罵罵咧咧,沒完沒了。
陳長寧不耐煩了,右手的鋼筋一揚,一群兔崽子瞬間噤若寒蟬,再沒人吭聲了。
裴醒這才注意到,陳長寧手裏的東西。左手是半瓶紅色液體,但看瓶子內壁上的殘留,大概之前是滿瓶的。右手也是約半米多長的鋼筋,小姑娘也不嫌沉,拎在手裏再輕松不過了。
說真的,他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就是前世陳長寧欺辱他的時候,也只是惡毒刻薄,而非現在這樣霸氣側漏、意氣風發。
“怎麽回事兒?”裴醒輕聲地發問了,還上前一步,把陳長寧背上滑落到胳膊肘的書包接下來,提在自己手裏。
陳長寧一臉驕傲,但沒有立刻回答裴醒的問題,而是轉頭轟攆段嶼他們。
“還不滾?再不走我就繼續揍你們,讓你們欺負裴醒,本姑娘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段嶼他們霎時如驚弓之鳥般四下逃竄,教室門好像成了救贖,不出幾秒,全都溜了個幹淨。
“現在,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了吧?”裴醒見她平安無事,已經放了心,說話又恢複成以前那樣。
陳長寧狡黠一笑,舉起了手裏的塑料水瓶。
“這是辣椒水,特別辣那種,我在瓶口戳了幾個洞,他們誰敢靠近我,我就呲他們一臉。這水多烈性,呲到臉上臉像火燒,呲到眼睛裏,疼他們個半死,等他們一個個捂着眼睛叫魂兒的時候,我就用棍子打他們,他們打了你哪兒,我就通通還回去!”
陳長寧興高采烈地,眼裏都迸射出極興奮的光來。她眉飛色舞地向裴醒描述當時的一切,聽的裴醒直驚掉了下巴。
“裴醒,我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我特別記仇的,他們敢欺負你,還欺負的那麽厲害,我心裏窩着一團火,我非揍回去給你出氣不可。”
陳長寧說着說着就笑,她這副模樣,像極了仗劍江湖的女俠,豪邁又仗義,讓裴醒一恍惚,忽然覺得,她根本不像是個才八九歲的小女孩兒。
她甚至知道自己打不過,還準備了武器,準備得這麽周全,冒着險,也要替他報仇。
她怎麽這麽勇敢呢。
她還得意,滔滔不絕地:“而且我發現那個段嶼不打女的,我揍其他人,他們打不到我,還要薅我頭發,段嶼被呲了辣椒水,什麽也看不到,抓住我好幾次都沒下手。呸,裝什麽君子,他當初怎麽欺負你的,我可記得清楚,我才不來那一套虛的,狠狠地打了回去。”
裴醒看着她,一直沒有吭聲,也沒有打斷她。
他忽然覺得他大概是上次挨揍鼻子留了後遺症,怎麽又開始鼻酸地想要掉淚了?
“長寧……”
他真的沒想到她會給他報仇。
裴醒那顆心,不可抑制地漏跳了一拍兒。
——陳長寧自小被陳松世夫妻二人捧在手心裏溺愛,如珠似玉地寶貝着,有什麽好的都盡着她,別說虧待,簡直是疼愛都不知道怎麽個疼法好了。兩輩子,裴醒都沒見陳長寧受過什麽委屈苦痛。
可現在她為了他,去找那些男生單挑,那麽小的身板兒,對抗六個比她年齡大的男孩兒。
她應該也是受了傷的,那麽些人,她絕不可能一下打都不挨。可她卻仰着臉沖他笑,絕口不提自己受的,還不忘安慰他,“以後他們再也不敢欺負你罵你了,你別看我被拽的亂糟糟,但其實他們比我疼的多多了。”
“有什麽好怕的,雖然你沒有爸媽在身邊,但是你有我,還有我爸媽他們。你是我陳家的人,誰也別想欺負了你去……”
裴醒心口堵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長寧又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麽,伸手在衣服口袋裏一陣摸索,摸出來個東西,細鏈子纏在她指尖,東西長長垂墜下來,一搖一晃的。
是那個他很想買回來的,他外公的懷表。
“裴醒,你還記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她不等裴醒回話,又自顧自地放下手裏的東西,去捉裴醒的手,然後把懷表放進他手心裏。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我以前聽我爸提起過一次,就記下了,昨晚上,我找我媽說要獎勵,我說我能考滿分。”
“雖然她不信,不過我還是買到了。”
她眉眼彎彎地,“裴醒,生日快樂。”
他聽這話,忽然覺得窒息,也終于憋不住淚意。
鼻頭和心口一樣酸澀,難過得他喘不過氣來。
很奇怪,這種感情。
前世被母親遷怒、被丢棄的時候他忍着淚,被趙岚英母女倆打罵侮辱的時候他沒哭,後來經受的一切苦難他也沒哭。可如今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為了他挨了打了,還生怕他委屈、口口聲聲安慰他,甚至,記得他的生日。
他明明該高興的,心裏卻鋪天蓋地地湧上委屈酸澀,抑制不住地想哭。
為什麽?
裴醒緊抿着唇,雙手垂于身側緊握成拳,渾身都在輕顫。又死死咬緊牙關,明明眼前都模糊一片了,卻還是倔強地仰起頭來,試圖把眼淚逼回去。
陳長寧一愣,還有點兒不知所措,她上前一步,“……你怎麽……你別哭呀…………”
還沒反應過來,她整個人已經被裴醒攬進懷裏,她愣着,他就伏在她肩膀處,也不出聲。須臾之間,陳長寧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身體,就感受到右肩的氤濕,她好像明白了什麽,沒再不依不饒地追問了。
裴醒起初只是在無聲地發顫落淚,直到陳長寧遲疑着伸出手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他渾身一僵,爾後喉嚨裏發出被困幼獸一樣的嗚咽,少傾,終于溢出稀碎的哭聲。
——等我感受被愛的那天,我一定要大哭一場,祭奠從前我所受過的,所有不為人知的委屈苦難。
陳長寧是陳長寧,長寧是長寧,她們分明不是同一個人。
他先前不懂為什麽老天爺讓他在十八歲終于能離開陳家的時候重活一次,而今他終于明白了。
老天爺只是為了叫他能遇見長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一萬四千字,既補昨天請假的份,也可能包含未來兩天的份,臨近開學要準備東西,很有可能沒空更新,所以到時候還請大家看在今天一萬四千多的份上,饒我兩天。最後,還是感謝小天使的喜歡與支持。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