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陳長寧大概摸索了十分鐘不到, 才找到裴醒的教室。
整棟教學樓都人去樓空了,夕陽斜落下來,照的她有些焦躁。
推開那扇門以前, 她原本是不抱希望的,裴醒還待在教室的可能性極低, 畢竟他也沒什麽朋友, 倒是很有可能去了書店。
手搭在門把上的時候, 她透過餘光,看到些許陽光打過窗玻璃, 落在教室裏的黑板上,突然又看到一陣紛亂的人影,然後光影一瞬碎裂。
不知怎麽,她心裏忽然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她推開了門,大約那一剎那她也無法形容自己的所見所感。
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兒,一手扶在門框上,微張着嘴, 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渾身都在輕顫。
“啊——”
這聲尖叫極稚嫩,但很銳利,幾乎響徹了整棟教學樓。那些男生應聲而停, 紛紛轉頭, 看向聲源處。就連地上被打的快失去意識的裴醒,聽見這道聲音也是渾身一僵。
陳長寧其實很笨的,譬如這種她從未經歷過的事情發生的時候, 而她又着急使眼前的行兇者停手,就只會本能地叫出聲。
霸淩者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之際, 陳長寧已經沖了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推開了那些人。
“……滾,滾開——”
她厲聲叫着,一個,又一個,作惡者太多,她的裴醒終于整個身體都露出來的時候,已經被毆打的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兒好地方。原本精致的臉,看不出本來模樣。
這四周塵土飛揚,慘烈程度可見一斑,裴醒蜷縮着側躺在地上,身上全是髒土和污血,額頭上還有個不小的傷口,在往下淌着血珠。
陳長寧快哭了。
這一瞬她心裏忽然湧上了數不清的憤怒和心疼。
——她原先看書的時候,裴醒作為一個人人喊打的反派,評論對他幾乎是一片辱罵聲時,她心裏卻一直莫名惦記着他幼年及少年時期受過的非人般的苦難。她不敢公然發表自己的看法,怕惹來其他讀者的衆怒,卻仍倔強的,在心裏替他委屈、替他辯解。
所以說,在作者沒有寫出來的東西裏,裴醒還曾經被學校的同學毆/打虐/待?
陳長寧生平頭一次,心裏起了些暴/虐的沖動。
段嶼不知道莫名其妙沖進來這小姑娘是誰,他正打到興頭上,眼見裴醒馬上就要扛不住了,突然來了個小女孩兒,還這麽在乎他。
應該是家裏的妹妹吧。
段嶼雖然混賬,但是從來不打女孩兒,這小姑娘一摻和進來,弄得他束手無措,都沒法兒繼續了。
他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走走走,真晦氣,這次就先饒他一條狗命,下次老子一定弄死他。”
男孩兒皺着眉頭說完,趾高氣昂地帶頭出去了,其他人當然也緊随其後。不一會兒功夫,喧鬧的教室就只剩陳長寧她們兩個人,安靜下來以後,除了裴醒不穩定的呼吸聲,幾乎落針可聞。
“……裴……裴醒……”
陳長寧帶着些許哭腔,一點兒眼淚挂在眼眶裏打轉,她蹲下/身去,伸了手,也不敢碰他,急得六神無主。
裴醒大概是緩過勁兒來了,他沉默着,極艱難地用胳膊撐着地,想坐起來。
陳長寧慌忙去扶,他這才穩穩當當地坐起身,爾後無力地靠在牆上。
裴醒垂着頭,眼皮上都是細碎的傷口,他抖了抖眼簾,聲音很低,泛着嘶啞:
“別哭,死不了的。”
陳長寧很聽話,立刻就壓住淚意,鼻翼翕動着,一抽一抽的,到底沒有哭。
裴醒的呼吸忽高忽低,偶爾扯到傷口了,他會極輕地倒抽一口涼氣,但誰都沒有先開口。
陳長寧沒有問裴醒他為什麽會挨打,裴醒也沒有主動解釋。
——好丢人啊。他這樣想着。
而且還被她看了個正着。
他擡眼看看她,那張軟白的小臉上全是擔憂和無措,好像這傷是她身上的似的。裴醒就心想,她大概真的是月亮,才會每次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身邊。
他挨揍的時候,心裏是滔天的怨毒憎恨,現在見到她,那些情緒被壓下去,只餘慶幸。
“長寧。”
他又一次叫了她長寧,這次,和以往不一樣,大約是含了感激的,他勉強勾了勾嘴角,
“你怎麽來了?”
“我看你沒坐上車,就……”
裴醒了然,沉默少傾,再度開口。
“謝謝你剛才幫我,還有上次,你和我打招呼……”
他稍頓了片刻,略有些為難地垂斂下眼睑,
“對不起。”
陳長寧一愣。
他難得會說軟話,聽得她心口酸酸漲漲的,說不上難受,就是塌了一塊兒。
陳長寧什麽話也沒說,側頭從書包的側袋裏,掏出個手帕;又用水杯裏的水打濕,輕輕地給裴醒擦臉上的血灰。
裴醒一動不動,任她施為。
——所以,算是和好了吧?
裴醒顧不上身上的傷,腦子裏莫名其妙第一個冒出來的,居然是這個念頭。
陳長寧足足用了一杯水,才把裴醒露在外面的皮膚擦了個差不多,雖然還是很狼狽,但比起一開始要好太多。她收了東西,又擡起身子幫裴醒整理頭發。
都弄完以後,裴醒自己想試探着站起來,卻不小心牽動渾身的傷口,刺痛鈍痛鋪天蓋地地襲來,他抑制不住地低低“嘶——”了一聲,重新跌坐回去。
陳長寧身子僵硬了,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她咬了咬嘴唇,兩人之間再次陷入詭異的沉默。
良久,她輕輕地拍了拍裴醒衣服上的灰塵,站起身來,
“難受的話,你就哭吧。”她這樣說。
然後轉過了身。
“男孩子也可以哭的,不丢人,我保證,絕不說出去。”她心想,一個十歲的孩子,就是再涼薄再堅強,挨了這樣的打,光疼痛都難忍。該哭,會哭才是正常的。
但裴醒終究沒哭。
——怎麽說,被愛的人才有資格哭,而他只配把眼淚吞進肚子裏。
陳長寧看着抿唇一聲不吭的裴醒,心裏五味雜陳。她第一次見到不那麽清冷整齊的他,竟然是在這種心酸的境況下。
她看着他滿身狼狽,心裏猜測良多,但她沒打算追問,小心翼翼的目光甚至閃躲着,都沒有落在他臉頰上顯而易見的傷。
關于原因及受欺過程,她只字不提。
沒什麽難猜的,無非是性格使然不被待見,或是因雙親原因等受了歧視。可要非說他性子冷是錯,生在那樣的原生家庭,他又怎麽可能會和正常孩子一樣活潑?
左右無解。
正因為她心裏比誰都清楚,所以更不能問。
那是他心口的疤,是他遭受欺辱的根源,牽一發而動全身。她不能提,她知道于他而言,心裏的傷才是真正讓他支離破碎的東西。
陳長寧重新俯下/身子,那麽小的身體,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讓裴醒借着力站了起來。
小姑娘肯定還是吃力的,說話聲音都有些不穩。
但她還是極力朝裴醒溫聲道:
“走吧,我們回家。”
裴醒覺得自己大抵是鼻子被重傷到了,聽她說這話,竟然莫名鼻頭一酸。
————————————————————————————————————————
兩個人遮遮掩掩地回到家,結果還是被守在客廳的趙岚英給撞見了。
她今天下班的早,發了工資後就去給女兒買了裙子和桂花糕,結果回來了還不見人影,左等右等,等到人終于回來了。
她那眼中釘肉中刺,竟然頂着滿身的傷,趙岚英下意識地剛想質問,外加一頓冷嘲熱諷,卻又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女兒說的那番話,心裏湧上一陣後怕,張了張嘴,竟然沒再多說什麽。
也不知是不甘心,還是忍不住,陳長寧和裴醒經過的時候,趙岚英翻了個白眼兒,陰陽怪氣地:
“小寧啊,電視櫃底下有碘伏和棉簽,還有些紅花油,你拿去給你那好哥哥抹一下,省的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我趙岚英打他呢。”
陳長寧連連應着,留裴醒站在原地,依言去拿了傷藥,又聽見趙岚英說,“抹完了藥就出來啊,給你買了小裙子,料子特別好,還有你愛吃的桂花糕。”
“晚飯炖了豆腐鲫魚湯,你吃完了桂花糕消化一會兒,還能多多吃些魚肉呢。”
這番話當然是對着陳長寧說的,可惜後者聽了也沒多高興,“好,媽我知道了。”
陳長寧又扶着裴醒回了屋,他坐在書桌前,她去倒了溫水,打濕毛巾,先擦掉在路上傷口流的凝血塊兒,然後用棉簽蘸碘伏消毒。
風扇開着,還是鐵質軸承摩擦的噪聲,扇葉轉的飛快,吹動了陳長寧額前的碎發。
她也出了些細汗,但無暇顧及去擦一擦,極仔細地處理着裴醒的傷口,湊的很近,近到裴醒呼吸都不敢重,只敢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睫看。
半晌——
“你……你怎麽會抹藥的……?”
裴醒少有主動開口的時候,這會兒卻很想和陳長寧說說話。故而就沒話找話,提了一嘴。
陳長寧沒在意,随口瞎編了個回答:“小時候我爬樹摔了,我媽就是這麽給我弄得,只要沒傷到骨頭,這麽抹就可以好。”
裴醒想想也是,抹藥還是很簡單的,思緒正紛亂時,陳長寧手裏的棉簽剛好碰到裴醒額頭的傷口,大抵是重了些,他下意識倒抽了一口涼氣。
陳長寧随即停了動作,頓了半刻,湊近了些,開始輕輕地給他的傷處吹風。
一小股不同于風扇的風拂過傷口,泛着微涼,帶起一小陣麻癢。
廚房裏煮着豆腐鲫魚湯,高壓鍋的沖汽聲隐約傳來,還有樓下三兩人下棋唠嗑的喧鬧,裴醒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小臉,竟莫名恍惚起來。
“……好了。”
陳長寧如釋重負的聲音拉回了裴醒的神游天外,他側目看向鏡子裏的自己,額上處理幹淨了,還貼了個創可貼。
“身上那些皮外傷淤青多,流血的地方少,我就沒給你貼,夏天天熱貼了容易感染。你頭上的也要勤換,不要碰水……”
她很久沒這麽對他碎碎念過了,裴醒忽然發現自己很懷念這種感覺,以至于破天荒地,極乖巧地開口應了陳長寧所有的叮囑。
陳長寧歪了歪小腦袋,大概也不解他的忽然轉性,想了想還是叮囑道,“你還是和以前那樣少說話吧,你嘴角也有傷口,別扯到了。”
裴醒一怔,眼裏又流露出兩分笑意。
陳松世晚上回家的時候,又帶了新的東西。
一小盆沒有開花,但是枝葉蔥郁、長長垂墜下來的吊蘭,還有一個簡樸的石質小魚缸。
“路過花店的時候,打折賤賣,我想着家裏也沒養什麽東西,人家說這東西好,養了清新空氣。咱也不知道真假,不過那老板娘又送了一個小魚缸,我尋思挺值的,就買了。”
趙岚英聽了這話,撇了撇嘴,倒也沒數落丈夫什麽,在陽臺騰了一塊兒空地,放這兩樣東西。
于是水桶裏剩的一條鲫魚有了新家,以及和它在鍋裏的兄弟截然不同的命運。
晚飯果真是豆腐鲫魚湯,奶白色的,還有小蔥和玉米粒的點綴,讓人很有食欲。飯是青豆米飯,趙岚英的專屬愛好。
裴醒坐在餐桌前,應付着陳松世略帶關切的問話,雖然他一早就和長寧統一過口徑,說是不小心摔了,磕到的,不過撒起謊來還是差一點兒說漏。
“真的不用去看大夫嗎?要不陳叔帶你去看看,有沒有傷筋動骨什麽的……”陳松世大約還是還是不太放心,多嘴問了兩句。
裴醒則反應平平,好像受傷的不是他似的。“不用了陳叔,真的沒事兒,抹點兒藥膏就好了。”
他執意不去,陳松世只得不再堅持。
終于搪塞過去以後,裴醒垂眼看着面前的格子桌布,還能感受到嘴裏殘留的桂花糕甜味兒。
是陳長寧捧着喂給他的,說她不愛吃這個。雖然他依稀記得,上輩子的陳長寧,最愛就是巷子口那家桂花糕,每次買了都是她一個人的,誰都不許碰的那種。
算是因禍得福吧,裴醒又有了以前的好待遇。他那顆無處安放的心穩穩當當地落下來,然後小月亮又高高地懸在他心尖兒上了。
陳長寧就坐在他身邊,面前兩碗帶魚肉的湯。趙岚英本想幫女兒把刺挑出來,話說到一半兒被陳松世用眼神示意,生生憋了回去。
大概是怕妻子再把女兒溺愛成以前那副嬌縱的樣子,所以陳松世這回終于阻止了。
陳長寧沒注意到父母之間的暗潮,挑魚刺對她來說不過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兒,她甚至覺得安心,這魚塊兒經過她的手細致處理過了,不會卡到她的嗓子。
于是她又把裴醒那碗也端過去,順手給他那份也弄了。
裴醒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處還在隐隐作痛,也因此他的動作不得不比平時慢上兩拍兒。但那口爽滑的魚肉,連帶着鮮香的熱湯進入他嘴裏,又順着喉嚨滑進胃部時的那種熨帖舒服,大抵是能暫時撫平一切傷痛的。
他又不自覺去看陳長寧,小姑娘垂在耳後的兩條辮子偶爾随着主人咀嚼的動作晃動兩下,雙頰圓潤,一鼓一鼓的。
陳長寧好像感受到了裴醒的視線,側目看過去時,裴醒又像被驚到了似的不再看她。
陳長寧咽下嘴裏那口肉,就抻長胳膊去夠桌上的大湯勺,給裴醒那碗添滿了。
“多吃點兒,好的快。”
她邊給他盛湯,邊湊過去低聲細語地說了這句。
裴醒手裏的小勺子一頓,忽然發覺自己先前因為趙岚英遷怒陳長寧的行為有多狹隘。
他其實最該感謝她的。
如果一切都按照前世那樣重來一次,他現在的處境會有多難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自從他遇到了陳長寧,好像一切都好了起來。
即便出了段嶼這麽個意外,但至少有人會心疼他,會帶他回家,給他上藥。
裴醒活了這麽多年,許多從前未曾體會過的心情,大起大落地,今天一次性體會了個遍。
原來這世上不是只有怨恨和痛苦。好比現在,他心口酸軟地不像話,若再造作些,該說他終于明白,會愛人是一種天賦,被人愛是一種幸運。
雖然……雖然她只是個孩子,大抵也不懂什麽是愛人,只是性格使然,天性善良罷了。
“……謝謝。”他聲音低,但這次是發自內心的。
還沒坐回自己位置的陳長寧聽了一頓,然後就咧嘴笑,露出兩個小虎牙。
只是晚上的洗澡就變得特別難受了些。
陳長寧不知道從哪兒摸來了一個塑料袋,“噔噔噔”地跑過來,還沒問過裴醒的意願呢,直接就套在了他頭上。手提的地方,正好能繞兩圈兒套在裴醒的耳朵上固定。
然後陳長寧就笑了,裴醒那副憨态可掬、任人宰割的樣子,讓她根本就憋不住笑。
而且她還特別放肆,打定主意裴醒不會跟她生氣,笑得那叫一個開懷。
裴醒面上倒是沒什麽表情,不過是沒伸手把頭上的袋子摘下來而已。
“千萬別摘,這樣去洗澡頭上的傷就不會碰到水。等你洗完了,我用酒精給你擦擦傷口,然後再上一遍藥。”
小姑娘事無巨細地叮囑着,像一個操心不聽話兒子的老母親。
裴醒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應允了。
溫水能洗去一身的疲憊和髒污。裴醒站在淋浴頭下,低頭看着自己這副稚嫩又傷痕累累的身體,僵着臉,眼裏慢慢凝聚起陰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