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陳長寧的話夾着蟬鳴一起落到裴醒耳朵兒裏,他随即應到,“不是,還沒到困的時間。”
他夜裏常常失眠,自然就總是睡得晚一些。
陳長寧彎了眉眼。她一笑起來,倆圓鼓鼓的眼睛,在夜裏都亮得出奇。她一聽他說話,就知道白日裏發生的事兒不是她的錯覺,倆人之間的關系,真的緩和了些。
她能不高興嘛。
“那咱們說說話吧,以前我睡不着的時候,只要有人在我旁邊小聲跟我說話,說着說着,我就會困了。”
是以前照顧她的護工姐姐,來療養院勤工儉學,很溫柔,把她照顧的很好。她以前因為生病,總是睡不着,那個姐姐就給她說話,亂七八糟的,毫無邏輯的那種,她迷迷糊糊地,就會犯困了。
這法子她覺得有用,碎碎念她也會。裴醒腦子一抽,竟然破天荒地應允了。
于是陳長寧就開始,吹牛和侃大山,不着邊際,裴醒聽着聽着,竟然真的慢慢意識渙散起來。只差一點兒,快要完全睡着的時候,他好像隐隐約約聽見陳長寧在說什麽“月亮”,他思緒跟着這兩個字,忽然就想起幼時。
接着,裴醒在陳長寧停頓的間隙,冷不丁地來了句,“要是有月亮就好了。”他這話說的飄忽,輕的風扇一吹就散,但還是給陳長寧聽到了。
“…………”
——“你很喜歡月亮嗎?”她也壓低了聲音,像是生怕驚到上鋪的裴醒。
他翻了個身,語氣平平。
——“不是,只是忽然想起來了。”
話是這樣說,誰不喜歡月亮呢?幹幹淨淨地垂在天上,清冷皎潔,配的上世上一切美好。
他這樣想着,又不禁思及起從前,那時候家裏還是困頓,葉紀棠離了娘家,又和那個男人離了婚。屋漏偏逢連陰雨,她一場重病,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因為窮,她們就住在一個肮髒的弄堂裏,擁擠潮濕,晚上就經常有野貓叫和滴滴答答的水聲,他常常睡得不安穩。
總是心生害怕的、難熬的夜晚,窗外的月亮就是他唯一的慰藉。
他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随後那道碎花的窗簾被拉開,銀白一寸一寸地照進屋裏,裴醒一擡眼,就能看見懸在穹頂的那彎明月。
又是一陣很輕的腳步聲,然後是女孩兒稚嫩又帶着歡喜地,“月亮,看吧。”
裴醒歪着頭,眼裏是月亮,心裏也是月亮。
——“月亮月亮,她大概也是月亮,不過她沒那麽清冷,總是乖軟的。”
他這樣想着,最後一絲意識沉下去,滿足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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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裴醒也是睡到自然醒,他的身子好像都被陳長寧慣得怠懶了,每次都得舒舒服服地的睡夠了,才會睜開眼來。
前兩日他睡得輕,曾被趙岚英在門外的大聲叫嚷吵醒過。他不是沒聽見陳長寧的阻止。她不止一次地,攔下了趙岚英的為難,然後贈他個好覺。
她沒在他面前提過,自然是不為邀功。她說要好好照顧他,真的不是挂在嘴上而已。
若他當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或許他發現不了她的諸多細心,但如今他換了芯子,很多細微的東西,他一眼就能注意得到。
真奇怪,都叫陳長寧,卻是兩個極端。
一個溫柔到骨子裏,一個連細節都是惡毒的。
裴醒掀開身上的薄被,下床的時候看到開了一夜的窗簾,忽然又想到昨晚的月亮。
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有點兒酸軟,這感覺于他來說奇異,是少有的,和“委屈、憎恨”這一類情緒絲毫不沾邊的東西。
裴醒出了房間,打算去洗漱,經過主卧,門開了一條縫兒。巧得很,裴醒一瞬就捕捉到從門縫兒裏傳出來的,隐隐約約的“撫養費”三個字。
他停住了腳步。
“……買一個冰箱,平城賣家電的,逢夏季正打折。雖說這東西大多數人家沒有,可樓上林家就有……家裏東西一到春夏就放不住,我想冰鎮個西瓜都得拐兩條街去老巷子的周姥姥家提涼井水,累的我夠嗆……
“……再給小寧買一身新衣服,今年夏天過去小半兒了,還沒給她添置過一根線呢……”
是趙岚英的聲音,好像在算計着買什麽。裴醒以為自己方才聽錯了,又擡腳準備離開——
“我剛才還想着,家裏沒錢,你上哪兒去買個那麽貴的冰箱,感情你把主意打到這上頭兒了?可是你怎麽不想想,那是小醒以後上學的學費啊,你動他學費做什麽……”是陳松世,語氣頗不認同妻子。
裴醒身影一頓,腦海裏突兀地閃進來一件事兒。
”……撫養費是管他吃喝拉撒的,這學費的錢放着也是放着,還不如買家電了,過兩年錢貶值了,你花一樣的錢都不一定能買到一個冰箱……”
趙岚英大約有些氣急敗壞,聲音較之剛才拔高了點兒,
“……再者說,咱們不也就借用一下,等他上學了,我又不是不給他掏錢供他……”最後這兩句,說的格外沒底氣。
裴醒的眼神冷厲了幾分。
他年齡更小些的時候,也是吃着窮苦長大的。後來葉紀棠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求助自己的娘家,母子倆的日子這才稍稍好過些。這些錢,是領葉紀棠走的那個男人留下的,男人不喜裴醒,就讓葉紀棠尋個人家收養他。葉紀棠和裴醒之間的母子情淺薄到可笑的地步,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給了陳松世三筆錢,一筆是撫養費,足夠養裴醒活到十八歲;另外一筆是學費,是能直接供他上完大學的學費。說是如果有剩餘,就送給陳家作感謝,然後葉紀棠自己又額外貼補了好些,那麽多錢,只為了陳家能好好養着裴醒到大學畢業。
他知道趙岚英不會還的,因為前世她也是這樣的說辭,然後陳松世拗不過妻子,就此默認了。可是後來他的學費從十四歲那年開始,就是他自己去附近餐館幫忙打工掙來的錢了。他個子生的高,虛報個年齡,因為年代早,平城管童/工管的不嚴,他這才勉強上的起學。
她根本沒繼續供他。
欺上瞞下,每次都有不一樣的謊言來搪塞裴醒,陳松世後來好像也明白了趙岚英的謀算,但不知何故沒再替他争要。
裴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感覺一陣寒氣從腳底升起,随後包裹住他。
昨夜才剛被捂熱一點兒的一顆心,忽然就一寸一寸地涼了。裴醒心裏油然生出令他無比熟悉的憤恨怨怼,還有絲絲縷縷的無奈。
他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才勉強抑制住推開門質問趙岚英的沖動。
——說了還沒發生的事,要麽被戴個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收養他的好心人的高帽,要麽被當成異類,人人喊打。
他除了隐忍,別無他法。
正這時,陳長寧剛從洗漱間出來,直接就看到了臉色發白的裴醒。他也擡眼看見了她,陳長寧就習慣性沖他一笑,
“早……”
本以為經過昨天那幾遭,能得個好臉的,結果對方只看了她一眼,随後就移開視線、面無表情地和她擦肩而過了。
陳長寧嘴裏沒來得及說完的早安和臉上的笑一起凝固了。
“…………”
——草(一種植物),喜怒無常真的是病。
陳某寧:咱也不知道這小祖宗一大早又發什麽瘋,咱只知道咱現在很惆悵。
陳長寧雙肩無力地塌了下來,歪垂着頭,怎麽也想不明白,又是哪裏出了問題,搞得裴醒對她轉變了态度,甚至冷淡得好像剛來陳家那天似的。
但人都是有脾氣的,就算她是大人,是性格本來就軟的女孩子,但她終究才十八歲,心情成日裏随着個十歲孩子的臉色忽上忽下,昨天剛得了個糖,今天又得了個巴掌。
陳長寧不得不承認,這一瞬間她心底深深的無力,以及些許委屈。
陳長寧站在洗漱間門口,聽着身後傳來的嘩嘩水聲,輕輕地嘆了口氣。
心裏的失落揉吧揉吧,日子還得過啊。
陳長寧回屋沖奶粉去了,她這幾天養成了習慣,一頓不喝,就總覺得好像少了點兒什麽似的。
裴醒等會兒再哄,先喝點兒熱奶慰藉一下她可憐的心靈。
陳長寧前腳剛走,裴醒後腳就關掉了水龍頭。
他兩手撐在洗手臺上,看着池子裏水中他的倒影。
那張臉上稚氣未脫,額前的發都濕了,冰涼的水勉強澆滅了點兒他心裏的怒火,冷靜下來以後,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剛才。
他遷怒了無辜的人,把情緒當成利刃,刺傷了陳長寧。
可就在昨晚,他還把她比作月亮。
裴醒緊緊地閉上眼,沉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怎麽會不後悔呢,她那一瞬間眼裏的怔愣和不知所措,至今還歷歷在目,讓他到現在想起來,各種複雜湧上心頭,抑都抑不住。
怒氣和懊惱兩種情緒團團圍繞着他,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