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下午放學以後,陳長寧穿過人群,站在離學校門口不遠的站點等着。大約是剛過去了一趟,站點只有零星幾個人,她心裏默數着數字,默默期盼老天爺,不要讓裴醒作妖,一定要出現在下一輛公交車上。
這事兒于她而言至關重要,不僅代表着裴醒今天聽她的話了,更是說明冰山開始融化一角,她的茍命大業又往前邁進了一個裏程碑式的跨度。
這麽一想,嘿,竟然還有點點忐忑。
不過這次老天爺沒有辜負陳長寧,她上車以後,一眼就看到了這麽多座位裏最顯眼的那個,面上一喜,就聽見旁邊司機師傅渾厚的一聲催促:
“停下幹嘛呀小姑娘,趕緊投了幣坐下安穩着吧,要不一會兒車開了你就得摔……”
陳長寧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投了幣,唯唯諾諾地應了一句,慢慢走到裴醒身邊坐下。
對方自始至終都沒有側目,專注地盯着車窗外的風景。公交車開的慢,車內隐隐約約泛着些夏季獨有的濕汗味兒。
陳長寧受得住汗臭,就是受不住悶氣,但裴醒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躊躇許久,觀望了又觀望,才壯着膽子擡起身子去開車窗。
她倒是想着趕緊開了窗戶坐下了事,所以沒注意到,她甫一湊近時,裴醒不明就裏,被驚到了的反應:眼睫顫動着,呼吸一滞。
——是那晚夢裏的潮濕香皂味兒。陳長寧每每洗澡,都愛抹上許多,再打出泡沫。大約跟那腌入味兒的臘肉一個道理。如今小姑娘出了些香汗,那香皂味兒就零零散散地揮發出來,連帶着那晚的所有記憶,莽撞地沖進裴醒的鼻子和腦海裏。
陳長寧重新坐下的時候,裴醒分明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也放松下來。
不過倆人終究一路都沒再說話,裴醒性子淡,寡言慣了。陳長寧則是怕敗好感,知道他喜怒無常,怕說了什麽不自知的話惹到他。
下了公交車,又走了一段兒路,樓下有個不相識的爺爺在迎着夕光打太極,陳長寧覺得新鮮,駐足多看了兩眼,裴醒無意識地停下,等着她。
沒走兩步呢,她又去逗阿黃,小土狗長得敦實,陳長寧喜歡得緊。
裴醒仍是沉默,沒有催促,也沒有自己先走。
等回到家的時候,就比預想的晚了那麽幾分鐘。趙岚英早就等的急了,正打算換鞋出去尋,門開了,卻是裴醒。
趙岚英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剛要發作,又見女兒那顆毛絨絨的頭湊過來,“媽,我回來了……”
趙岚英變臉那叫一個快,直接越過裴醒,去接陳長寧背上的書包。
“媽還想着你找不着路去接接你呢,你就回來了。我們小寧真厲害,這麽小就會自己坐公交了,餓不餓啊……”
陳長寧摸了摸癟癟的肚子,臉色微紅,“有點兒……”
趙岚英就笑,帶着柔軟的、專屬母親的愛意:“媽買了橘子,在桌上放着呢。有一個特別甜的,媽吃了一瓣兒就舍不得吃了,留着給你嘗嘗呢……”
正說着,玄關又傳來聲音,除了裴醒,母女二人都習慣性轉頭看去。
來人開了門,竟是陳松世。不在下班的點兒,卻下班回家了。
陳長寧母女二人目光又下移,就見陳松世手裏,還提了兩尾魚,活蹦亂跳呢。
陳松世把那魚拎得高些,一臉得意,“單位今天有實踐活動,教去南淮河釣魚,釣多少拿走多少。我這算公費,哈,給你和倆孩子打打牙祭。”他向趙岚英說,說話間還看向趙岚英身後的裴醒,這次特地沒忘了他的。
趙岚英果然眉開眼笑,指揮着陳松世把魚放到水桶裏先養着,“要不是今天那冬瓜排骨湯早炖上了,今晚就做魚湯,不過緩兩天再吃也好,要不這幾天吃多了肉,給孩子的嘴都養叼了,下次又該不正經吃飯了……”
陳松世應和着,去了廚房。趙岚英看女兒剛把橘子整個剝出來塞嘴裏,丈夫就出來了。
裴醒正被趙岚英使喚着掃地,陳長寧餓的心裏發慌,正打算把橘子一股腦塞嘴裏,然後就去幫裴醒掃地的。而陳松世一看自家女兒在吃橘子,小醒卻沒得吃還要被支使着幹活兒,那表情一瞬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趙岚英自然也看的清楚,她知道丈夫什麽意思,也懶得為了這點兒小事夫妻生出嫌隙,只得不情不願地叫住裴醒,令他先別掃了。轉而往他手裏也塞了兩個橘子。
搪塞過丈夫的眼以後,趙岚英摸了摸女兒的發,起身去廚房盯着湯了。
裴醒手裏的掃把已經不知何時被陳長寧奪走了,他不自覺擡眼看去,她嘴角附近還沾了那些橘子上的白色纖維。
“你吃吧,我來掃就好。”
裴醒低頭看趙岚英塞給他的橘子,一看就是青澀的那種酸橘,不是陳長寧手裏那種熟透了的。
他輕輕地皺了皺眉。
他不意外趙岚英面上一套、背後一套地區別對待他和陳長寧,畢竟也習慣了,只是他一慣厭惡酸到發苦的食物,剛才趙岚英猛的塞過來,壓根兒不給他回絕的機會。
如今手裏的東西像燙手山芋一樣,令他扔也不是,吃也不是。
好不容易勉強壓下厭惡,剛想擡手剝開,專屬于青橘那種苦澀刺鼻的香味兒就徑直沖進了他的鼻腔,硬生生逼停了他的動作。
有的選的話,他其實更想藏起來扔了。裴醒這樣想着,當真作勢要把青橘塞進褲子口袋裏。
陳長寧卻不知什麽時候湊到了他身後,大約也看到了他手裏的橘子,劈手就奪了,給他換了兩個泛黃的。
嘴裏還嘀嘀咕咕地嘟囔,“傻不傻啊你,這麽青怎麽吃,一整袋橘子都在這兒呢,過來換倆不就得了……”小姑娘手裏握着掃把柄,念叨完了,可能也想起來裴醒現在在陳家的地位,要是被趙岚英知道了,好像是有些不妥,又推搡他,
“去去去,回屋吃去,別擋着我掃地。”
裴醒不是愛多話的性子,她攆了,他依言轉身就走。
回去以後,裴醒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剝開了其中一個,掰下一瓣兒塞進嘴裏。
甜的。
不經意間,好像心湖被扔進去一粒石子兒,動靜不大,但波瀾還是有的。
晚飯的時候,陳長寧搶着盛飯。這個年代多數家庭不富裕,也沒有很多可供娛樂的東西,電視裏熱播着《還/珠格格》,插播的廣告也多是汽水和日用品,趙岚英最近愛看,樂得把盛飯的活計交給女兒。
陳長寧小心翼翼地掀開鍋蓋兒,熱氣蒸騰起來,驚得她往後退了一步。盛的時候,先給父母和裴醒盛,排骨也多是放到他們的碗裏,自己倒是大半冬瓜,只有最上面可憐地躺了幾塊兒排骨。
樓上隐約傳來了幾道打孩子的聲音,也不知是哪一戶,小孩兒正是鬧騰的年紀,哭的撕心裂肺的。樓下就應景地傳來幾聲狗叫,摻雜着電視劇裏人們的說話聲。
來了這麽幾天,家裏的電視還是頭一次開,陳長寧原先以為是看不了的,後來才知道,這電視以前是她的專屬,除了她也基本沒人動。
她對這種劇不太感興趣,倒是陳松世和趙岚英,吃着吃着,看入了迷,眼珠子快長到電視上去了,都忘了動筷子。
陳長寧咀嚼着嘴裏被炖的軟爛的冬瓜,低着頭呢,眼前忽然伸過來一塊兒排骨,落到了她碗裏。
擡頭一看,是裴醒。
又連續夾了好幾塊兒,都給了她。
“我不愛吃豬肉。”
他這話說的輕,和電視上的雜聲兒一起傳進耳朵兒裏,陳長寧差點兒以為自己聽覺出了毛病。
——她明明記得,原書上說裴醒幼年很喜歡吃小排骨的,只是後來不知怎麽,長大了才不喜歡的。
草(一種植物),拍馬屁又沒拍對地方,這讓她有億點點挫敗。
她不知道裴醒其實盯了她的碗很久,眼見她碗裏底下盡是冬瓜,再好吃的排骨,他也吃不下去了。
這感覺實在不太好,他還沒有完全接納她,所以也沒辦法心安理得的自己吃肉,讓她喝湯。
對,他不是心疼她,不是。
晚飯快吃完的時候,陳長寧打了個飽嗝兒,站起來收拾碗筷,裴醒倒沒想勞煩她,自己動手不說,還順手把陳長寧收回去的碗筷都刷了。
陳長寧在旁邊兒看着燒水壺,都忍不住在心裏誇贊,瞧,這乖崽。
晚上洗過澡後,依然是剛出來那會兒涼快,不多時身上又開始冒出來細細密密的汗珠,陳長寧感覺自己像一塊兒烙餅,側着睡,一面兒烘熱了,翻個身烘另一面。
不能平躺,因為烘的面積大,更熱。
裴醒好像睡得也不□□穩,沒聽見他睡着以後的綿長呼吸聲。
陳長寧仗着白天倆人之間的那點兒親近,壯着膽子找人家說話,“裴醒……你沒睡嗎?”她稍頓了片刻,“你是不是還熱,所以才睡不着?”
上邊兒沒涼席,她忽然想到。
——所以這崽是真的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