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裴醒回屋裏喝水的時候,他的小桌上還是放了一杯溫奶。
他想起之前他态度惡劣的時候,她也是很包容很溫柔的,從不和他一般見識。
——所以剛才,她并沒有生氣,對嗎?
裴醒心裏又生出些小小的僥幸,他于無知無覺的時候,已經把陳長寧的感受看的比較重要了,只是不自知。
這份僥幸摻雜着些微的歉意,支使着裴醒在面對陳長寧的時候,極力佯裝出一副晨間在走廊裏什麽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他想着她沒有生氣的,她一向軟的像棉花,一個小插曲,小孩子又怎麽會放在心上。
早飯是酸辣湯,薄如蟬翼的腌牛肉切片,豆腐小塊翻滾着,還有金針菇和木耳丁,蔥花、雞蛋打散,花花綠綠地,色香味俱全。
陳松世早起晨跑,拎回了小斤兩的油條,外酥裏嫩,能擺滿兩大盤。
“果然還是老劉家的油條好吃,上次我圖新鮮在後街那家買了一次,沒內味兒。下次再嘗嘗他家的素包,估計也好吃。”陳松世手裏捏了根兒油條,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誰說話呢。趙岚英敷衍地應了丈夫兩聲,免得他尴尬,然後照例塞給陳長寧一個剝了一半兒的煮雞蛋。
“用涼水過了兩遍兒了,不熱。”趙岚英知道女兒怕燙,特意多過了一遍水的。
陳長寧乖乖地接過去,小口小口地咬着。
她以前吃飯的時候,總是顧忌着裴醒,難免吃着不專心,愛偏頭偷眼地去看他,幫他夾個菜盛碗粥什麽的。裴醒也習慣了她這樣的照顧,可是今天早上,他等了很久,甚至于每隔幾秒就要側眼看看,可陳長寧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到他身上。
說不上難受吧,只是一顆心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懸得他有些惶然。
他發現自己這種心情的時候,第一感覺是不喜歡,他讨厭牽挂,也讨厭被動,尤其是現在這種處境,他感覺她已經能輕易左右他的想法了。
——好像他很在乎她似的。
這個遲來的認知,遠比他被陳長寧冷落,要更讓他不舒服。
他自小就是情薄的人,也自私心狠,她對他好,他就願意放過她,但他不想自己被牽制,尤其是,她姓陳。
裴醒默默壓下心裏隐隐生出的主動示好的苗頭,壓下心底那些煩悶,然後告訴自己說:本來就該是疏離的,現在這樣不是更好,你還去招她做什麽?她有人疼有人愛,不缺你一個,先管好你自己吧。
——對的,本來就該是這樣形同陌路的。人家以前願意施舍給他好,現在不過是随心所欲地收回去了而已,一切都返回正軌了。
他這樣想着,又咽下一口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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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去上學前,裴醒站在玄關等陳長寧,後者筆直地站着,由着身後的母親往她書包裏塞了水杯和洗淨擦幹的水果。
不知道是時間太久裴醒等的不耐煩,還是他自己想提前出去透透氣,反正他最後看了陳長寧一眼,然後一聲不吭地出了門,都沒顧一下家裏的妹妹。
趙岚英一貫是看裴醒不起,自然是逮到機會就想糟踐他幾句:
“……怪崽種,成天擺着個死臉給誰看?住在我陳家,還敢對我陳家的女兒擺臉色,什麽毛病……”趙岚英小聲嘟囔個沒完,陳長寧輕輕皺眉,攔了她一句,
“媽,您少說兩句——”
就算不是為裴醒鳴不平,陳長寧也想趙岚英能積點兒口德,她把趙岚英當母親看待,自然只希望她好,不想她因為這嘴巴壞的毛病,落下什麽後患。
趙岚英卻不懂女兒苦心,以為她只是被裴醒那個崽種莫名勾去了魂魄,吃裏扒外的,事事都向着他那個外人。
“媽才懶得說他,還不是看他整天不識好歹地對你,你這孩子,怎麽也學着胳膊肘往外拐了,你說說你,一個跟咱家連遠房親戚都攀不上的沒爸沒媽的人,生就一副命硬刻薄的造孽樣,你對他那麽好幹什麽?”
陳長寧語氣則平和多了,她擡手揪了揪裙擺,垂着眼簾,試圖跟母親弱弱地對峙:
“……我……我積我的德……還不行嘛。”
陳長寧只說了這一句。
趙岚英卻心頭一震。
這話原先是,他造他的孽,我積我的德。是說你不必覺得別人造孽,你只管積你自己的德,日後就會有善報。
趙岚英不知女兒何時會有這樣的性子,但她稍稍琢磨,又不由得想到她自己。她日日覺得裴醒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來了陳家更是膈應她,還冷着個臉極不讨喜,所以她一言一行,無一不在排擠薄待裴醒。她剛才說裴醒造孽,她又何嘗不是在造自己的孽?
但趙岚英只呆愣了一瞬,破天荒地,頭一次對女兒疾言厲色:
“胡說什麽?什麽積德造孽,你跟誰學的……”
陳長寧被她這聲斥責吓到,聲音又弱了一個度,“沒跟誰學,是樓下打太極的爺爺,給我講的故事裏面的。”
“媽,你早該聽我爸的,我爸都說,你說那些話不好,讓你少說兩句積口德。可是媽你管不住嘴,那只好我來跟您說。您也甭說什麽裴醒造孽,裴醒可從來都沒說過什麽,反倒是媽你……”
“你——”
趙岚英教自己的表面怯弱的嬌貴女兒噎得說不出話來,“你”了半天,也沒蹦出一個字。陳長寧倒是給了母親面子,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趙岚英也是這一瞬間,忽然明白,女兒已經到了明辨善惡的年紀,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倒是醍醐灌頂,因為一個八歲小孩子的話,額上冒了好些冷汗。
——什麽時候,不知不覺地,她趙岚英竟然也變成了一個電視劇裏那種惡毒的女人,而且還被自己的女兒批判。
趙岚英無法形容這一瞬間她內心的複雜,但基于人性的逃避,她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了,甚至低了頭不敢看女兒,只伸手過去,推搡她出玄關。
“行行行,你趕緊上學去,小孩子懂什麽,胡說八道……”
陳長寧很善于察言觀色的,她當然第一時間就捕捉到母親臉上的異樣,也知道自己的話會對她造成什麽樣的打擊。不過這些話她憋在心裏許久,早就想找機會說出來了,所以就算現在趙岚英一時無法接受,能給她打個預防針,教她能良心發現收斂一些,安安分分地不去招惹裴醒,也算是她茍命大業的一大進程了。
陳長寧面上不顯,面對母親避之不及的轟攆,她只是撇了撇嘴,轉身就走了。
下樓以後,就看見裴醒正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等着。
他這幾天好像又長高了些。看見她出來,什麽也沒說,但是很默契的,一前一後,和她保持着十步的距離。
不知道是不是陳長寧的錯覺,裴醒今天好像走的有點兒慢,她正常速度,時不時地她就會靠近他些。怕他不高興,又得停住步子,好跟他保持着那個安全距離。
還沒到中午,太陽已經像個火球一樣挂在天上了。陳長寧往路邊的蔭涼下偏了偏,擡眼看看前面,即使是暴曬在太陽底下,也白的發光的裴醒,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好在沒走多遠就到站點了,也是她倆趕得巧,公交車正好過來,陳長寧跟在裴醒身後,看着他扔進去兩個硬幣。
——看來是之前給的那點兒,他從沒花過。
裴醒照例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微閉了眼靠在窗玻璃上,等着那股熟悉的香皂味兒傳來。
但直到公交發動,他身旁都空無一人。
裴醒睜開眼,陳長寧坐在他斜前方的座位上,沒有朝他這邊看過來哪怕一眼。
裴醒重新轉過頭去,看着窗外的風景。車開的不快,路兩旁的梧桐樹會斑駁下陽光,影影綽綽地落在他的臉上,他沒有如往常那樣閉眼小憩,倒更像是在看着虛空處發愣。
陳長寧偶然側目,循着眼角的餘光看過去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才十歲的一個孩子,臉上竟然會有那種沉寂的落寞。
——她大約不該跟他計較的,跟一個無父無母的,這麽小的孩子使氣。
陳長寧随即又想起臨走前趙岚英的話,想起裴醒在陳家無依無靠的情境,想起昨晚,裴醒那句極輕的,“要是有月亮就好了。”
他在傳達他的無助和孤單,他想要一個寄托,或者說依賴。
陳長寧不知道他是怎麽會有這麽矛盾的性格,又缺愛,又笨拙。
但是他這樣喜怒無常,現在她脾氣好尚且能容忍,要是日後長大了上學工作,估計也是人堆兒裏最被看不慣的那一個。
她現在的心境就有點兒類似老母親的那種,總想着冷他兩天,教他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對的,然後稍微改改這脾性吧。
她收回思緒,看着窗外熟悉的站點。車停了,陳長寧無暇再多想什麽,起身下車。
裴醒餘光看見她下車,眼皮抖了抖,但終究沒有側目,爾後輕輕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按照說好的約定,因每周四換榜,所以明天周四不更,小天使們,周五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