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要是問我死過第二次的感悟是什麽,我可能會答:原來我生命力這麽頑強。
孟谙谙到了青曲之後發現我沒跟上,在我家等了半夜也沒等到我,于是就覺得不對。他找到季黎和湯翡幾個商議,琢磨着我可能是出事了。蔣煥準備好了錢,左等右等卻等不來報信的人。
反而是湯韞子回來了。
我走之後他一夜沒睡,右眼皮跳得厲害,快馬加鞭到了青曲,發現我真的出事了。
我現在裹得就跟月科孩子一樣,我覺得我身上的紗布都得有五斤重。我身上好多好多的骨頭都折了,就連血都快流幹了。
然而我還活着。
我跟湯翡展示我的紗布臂,“看,我的胳膊,閃!白!光!”
湯翡被我吓得一個手抖,藥湯晃灑在了我前胸——的紗布上。吸水性特別棒,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只能看到一個褐斑了。
我扁嘴,“你賠我雪白的紗布。”
湯翡愁道:“他們怎麽沒把你嗓子藥啞了?”他吹吹勺子,喂給我一口,我苦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我不吃藥,我要吃糖。”
“藥可貴了,你自己琢磨。”湯翡又端起一勺,慢慢喂給我,“不過你命還真是大啊,這都能活過來。”
我一笑胸口都疼,但還是想笑,“來,給你一個自我表揚的機會,給我講講怎麽救我出來的。”
“這個等你賢侄睡醒了再給你講吧,我講沒有煽動力。”湯翡終于喂完了最後一勺,擦擦手轉身就撤了,我在後面死命地喊,“別走啊別走啊,我這還有一筐人生感悟沒說呢!”
季黎進來換班兒。
“哥哥你說。”
“為什麽不給我寫信?”
Advertisement
季黎跟着蔣煥學會了傻笑,“我認的字少啊。”
“可你會畫畫啊。”
“你不是不願意看我畫畫。”
“算了不扯了。”
季黎過來拉住我的手,手是我身上為數不多沒太遭罪的地方。他們太生氣了,一時間想不到什麽竹簽兒插指甲這種細膩的玩兒法。
那陣子就是想讓我死來着。
我握了握季黎,“我想起父親的樣子了。”
季黎目光溫和地看着我,“他長什麽樣兒?”
“那你得答應以後給我寫信。”
“好,我學寫字。先生偉大,像我親爸,行了吧。”
我抿嘴笑,“這才對。不過爸爸長得确實跟我更像,你像小姨。”
季黎掏出剪子,“哥你信不信我把你所有指甲都剪掉?”
“別別別傻孩子,诶喲,咱哪有小姨啊!小姨是咱娘,咱只有大舅二舅!”
趙季黎也氣乎乎地走了。
岑如和蔣煥是一起來的。
岑如靠着床邊兒問我:“宮裏的大夫感覺怎麽樣?”
我說你淨扯,他治的時候我還死着呢。
蔣煥還是肉嘟嘟的臉,“哥哥你快好起來,我凍了幾只大螃蟹,一直等你呢。”
蔣煥着急,店裏有事。
這天下午的陽光特別好,岑如就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他頭發烏黑發亮,肩膀上的綢子也亮亮的,系頭發的發帶也亮亮的。
我說岑哥哥,您怎麽這麽好看啊?
岑如嗑着瓜子,扔我一臉瓜子皮,“沒大沒小。”
“真的真的。”
“噢,那我和湯韞子誰好看啊?”
“那肯定是湯韞子。”
岑如一笑就更豔麗些,“那是,他比我年輕着呢。”
我望着緩緩行走的雲,慢慢地說:“岑哥哥,你有沒有恨過你父親呀?就是瑤臣叔叔。”
“恨過。”
“我也想吃瓜子,你過來給我嗑點。”
岑如搬了椅子過來,腿上放兩個小籃子,一個裝瓜子,一個裝皮。他扒了一個扔到我嘴裏。
“還是椒鹽的,诶喲,”我細細嚼着,“這味兒,真正宗。我原來怎麽沒發現我家瓜子兒這麽好吃。”岑如一個接一個地喂給我,我嚼得心滿意足。
“岑哥哥,真的,別怪瑤臣叔叔了。”人在食欲得到滿足的時候就要開始講道理了,雖然我只是吃了兩口瓜子兒,但這種久違的咀嚼感還是讓我十分幸福。“我想通了,我不恨我爹了。他是對的。雖然我口口聲聲說我是個白眼兒狼,可是如果換成是我的話,我也會那麽做。”
岑如笑了兩聲。
“我也早就不怪他了。我活到這個歲數,漸漸也懂他了。”
說完他又怕說得不夠似的,連忙補充,“沒辦法,我又落到了陳家人手裏,我們家就是這個命,真沒辦法。”
我的八卦之心燃燒起來了。
“诶對了,一直想問你,為什麽你住的地方叫樸璞居啊?”
陽光下我看得見細細飛揚的灰塵,我又看見岑如微微勾起唇角。
啊,岑美人在笑了——我這麽想是不是不太好?湯韞子呢怎麽還不來?我覺得自己要紅杏出牆了。
“你自己讀一遍。”
我又讀了一遍。
“嘴是不是翹起來的?”
“是啊。”
岑如偏頭,邊偏頭邊嗑瓜子,“還不懂?”
噢——噢!
“太壞了。”
岑如一臉驕傲,“他太精了,但算漏了一點。我說話随我娘,不太張嘴。小時候我們一起玩兒,那時候我青曲口音重,還體現不太出。這些年我哪兒都走,還是說北方話的時候多——我爹就說這個的。就更張不開嘴了。”
“所以?”我也很想歪頭,然而只能做到口歪眼斜——這樣不好,一點也不俏皮,搞得我都不可愛了。
“所以現在都是我讓他叫哈哈。”岑如笑得不可自支,我也跟着笑,笑得渾身都疼。我說你快走,我忽然想到話,我要和湯韞子說。
岑如挾持走了我的瓜子,搖搖晃晃地就出去了——該是我讓他想到了樂事,畢竟這人平時還是非常拿得住溫潤君子的架子的。
千呼萬喚,湯韞子終于來看我了。
湯韞子很累,眼裏都是血絲。他進來之後說,啊叔黎我想躺你旁邊,你能動嗎?
我說你看呢。
他說那我爬進去好了。
湯韞子就躺在我旁邊,側着看我——一個紗布人。他伏在我肩頭,小聲地說,都是我的錯,我那天如果不纏着你,你就能跟小孟他們一起回去了,你就不會出事了。
不怪你,那群人盯上我,總要下手的。
我是這麽想的,但是我沒說,讓他愧疚去吧。
我說賢侄啊,我有話要和你說。
湯韞子過來環我的腰捏我的手,聲音軟軟地在我耳邊說話。
他說你說吧,我聽着吶。
“喔唷你這個尾音很好聽啊,再來一遍。”
湯韞子就乖乖地,“吶。”
“你這人好可愛啊。啊好了好了,說正事。”我現在只能盯着棚,“我想通了,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就讓咱倆抛開你爹,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只要你不介意和一個暫時性的殘疾人日日相對。”
湯韞子不說話。
我繼續說下去,“真的,我什麽都想通了。往前走一步又有何不可呢?好好活着有何不可呢?我來來去去,從不可能幹淨,不如幹脆就和這世間的混濁混在一起。”
從前我覺得我是個站在岸上的人,所有人都不如我聰明,都不如我看得遠。我看着他們在江裏海裏苦苦求生,在這裏獲得微不足道的快樂,在這裏找到情感。
我都覺得,不值一哂。
我不需要情感,我不需要朋友和親人,我不需要。
我那時候覺得我是要幹幹淨淨地離開的。
然而在我認同了我父親之後我忽然也認同了自己,那個這麽多年來一直何嘗不是苦苦掙紮的自己。我看到他走過的路,我知道了他的辛苦,我不再怪他不夠好。
我不想再拒絕別人的喜歡。
既然此刻還能拉他入懷中,那就抱緊別松手。
我說湯韞子啊,這下兒你這罪過兒可大了。你讓我覺得這世上還有好玩兒的有趣的,還有那麽那麽多的日子等我去度過。未來每天都不同,每天都還可以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玩兒。
人都說七情六欲裏,食欲最兇殘。我本也是這樣想。畢竟人餓的時候饞的時候真是什麽都可以抛到腦後。
但我現在覺得不是,不是這樣的。
還要說愛欲。
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愛能困人,燒手,必也是能救人的。
你說是不是韞子?
湯韞子小聲哭起來。
他說對,所以你挺住。
你等我。
好我等你。
“醒了?”
“醒了。”
燈火幽暗搖曳,我還是被綁在那張椅子上。昏過去不知道多少氣兒,總是被人叫醒。他們也累了,都散了,只剩一個人看我。
“你心腸不錯的,還讓我睡一睡。”
我已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聽到聲音。是個年輕人。
他長嘆一口氣,“叫我二典吧。”
“好的二典。我是趙叔黎。”我還是很願意跟人交流的,說不定策反了他我就出去了。
二典又是嘆氣。
“年輕人,嘆得什麽氣呢。”我癡癡地笑,“耳聰目明的年紀,卻愁。等你真到了我這個歲數,就會遺憾,诶喲,我年輕時候天天都在想什麽,那麽不開心。所以,開心點。”
二典過來給我松了松繩子,但也不敢全解,全解開的話我應該連坐都坐不住。
“我也該叫您聲叔叔。您和大當家到底多大的仇,他昨天那麽歇斯底裏的樣子,我們都沒瞧見過。打完您他就去哭了,聽說是哭了半宿。”
我啐一口。
“大當家?小匹夫。他算什麽能耐,連名字都不肯讓我知道。”
二典不知道是怎麽,我總覺得他這孩子有點怪怪的。他似乎很同情我,就連我罵他們老大,他都不攔着。
“你告訴我,他叫什麽?”
二典猶豫了一下,“別的不知道,他老人家似乎是姓國姓的。”
“噢。那他是宗親?”
“這就不知道。”
我慢慢活動了一下脖子,噢,陳家的人。
淮王的孩子?
淮王的哪個旁系?
嗯,私生子?
哈哈哈他有私生子!
做完這個夢我就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以前是想死,求速死,現在是不怕死了。
或許命裏總該有這麽一趟。
遺憾的是我跟湯韞子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滾”,我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我這應該算是,生也思君,死也思君。
忽然有那麽一點點,牡丹花下死的感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覺得我活不長了,”我起了個戲腔,“灑家有個妙宗兒,送與小兄弟。”
二典剛想搭話,卻只聽他極吃驚地“啊”了一聲。
“三哥哥,什麽妙宗兒?仔細說與妹妹聽聽可好。”
是一個頗有豪氣的女子的聲音。
她腳步輕輕地進來,然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陳……你是……”這人好像就在我嘴邊兒挂着,在我腦袋裏不近不遠的地方的停着。“你是……”我仔仔細細地想好,“你是陳雀?”
她走過來,走到我面前。長長的涼涼的指甲劃過我的臉,“擡頭看我一眼可好呀?”
“說笑了。”我咳了兩下,覺得渾身上下都牽扯着疼,“我這眼腫的都睜不開,何談看你?”我把手拿出來,放在膝上,讓我盡量看起來坦然一點兒,“二寶啊,你這些年高些沒有?胖些沒有?好看……嗯你一定好看了。”
“來人,”光影散些,看來是她走遠了。她小聲吩咐,“給他治治,還有你,”她似乎在拿手指戳人的腦門兒,“你能不能長點腦子?我是說過我恨趙家的人,可你能不能請示了我再動手?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我是什麽人?
我是什麽人呢?
我是個老妖怪。
這種情況下都死不了,相信不日我的赫赫威名就可借着春風傳到青曲城的家家戶戶啦。
我聽見那人,就是打我的那個,他無可奈何地,又哄人似的語氣說了一句。
“我怎麽不知道他是誰呢,我又怎麽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