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一個人騎馬往山裏走,越過這道山,我就能看見燈光隐隐的青曲了。本來估摸着到這兒該是黃昏天色,卻因為湯韞子拉着我說話,已經漸漸擦黑。我看不清路,基本只能把握個大方向,如果明兒老相好兒看到的我還能是完整的,那就只能說明這馬——是匹好馬。
在山裏走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兒,我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停下來細聽,只覺得是有人在沙沙沙地穿過草叢,而且是很多人。我驚得連忙催馬,卻已來不及。
此時天色更黑些。草樹交融,把僅有的一點光線都擋得嚴實。
我四周開始亮起火把。
他們向我靠近。
我身上被套上了繩索,動彈不得。
還記得我在酒樓聽到的山賊嗎?
對的,就是他們。
我被五花大綁地帶了回去,扔進又冷又潮的地窖。這破地方連個燈都沒有,靜得又可怕,我打了個寒戰,卻并沒有覺得害怕。
越靜我越是不怕的。
我開始在這一片安靜和漆黑裏想事情。
有很長一段時間,湯翡黑天白天一刻不離地粘着我,跟我聊天。我不想說話了他就強制我睡覺,不睡覺就讓我跟他學翻跟頭。
他害怕我一個人呆着。
後來他漸漸忙起來,沒有辦法天天陪我。于是從山上接下了趙季黎,千叮咛萬囑咐讓他看住我,不能讓我一個人呆着。
因為他知道,那陣子的我,一旦一個人呆着,就會陷到自己的想法裏出不來。太久了,就真的再也出不來了。
那時我倆二十幾歲的時候。那時候的我,非常,非常,非常不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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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好了,我可以好好想事情了。
沒有人攔着我了。
而我,大概也可以控制住自己了。
這地方真冷。但是如果真的體驗過被火灼燒的痛苦和絕望之後,多冷的地方都不會覺得冷。
我對我爹娘的印象很淡很淡,其實不該這樣。季黎那時候雖然還小,可我已經是個十幾歲的大孩子了。可我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
季黎不止一次問我,哥哥哥哥,爹長什麽樣?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回憶,我想起了家裏老宅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想起了我房裏那個使喚丫頭是叫雲吞而且一笑起來臉上會有兩個酒窩,想起了我養的那只灰色的大貓,冬天它會鑽進我的被子拱進我的懷裏讓我暖和一晚上,想起了門口的石階有多少級,想起了我爺爺奶奶……
可我想不起來我爹的模樣。
啊不應該想這些。
該想想好事情。
好事情。
季黎給我別一朵玉蘭,說哥哥你比這花還好看。韞子,每次我問他更喜歡我還是更喜歡他爸爸他都會選我。
噢,湯韞子。
他小時候有一次,我領他去國子監玩兒。那時候我比他現在也大不了多少,膽子也小。我倆偷偷摸摸地準備進去,他忽然相中了門口賣的糖人兒,可我沒帶錢,不能買給他。
孟小公子的爹那時候也在國子監,他從裏面下班出來。
湯韞子過去就抱人家大腿,眼淚汪汪地說:“叔叔,我想吃糖葫蘆。”
孟培仁那人很嚴肅,這麽多年也沒見他怎麽笑。
那是一次。
湯韞子五歲的時候還因為我逗他說要把他扔在大街上,哭着去找捕快,讓捕快把我抓走。
還有他十歲的時候喜歡隔壁的小姑娘,坐在我肩膀上給人家打棗,棗沒打到,打了我滿頭的包。
我想着想着,忽然笑出了聲。
沒什麽,反正老相好兒回來贖我。
老相好兒不贖我,蔣煥也會來的。
湯韞子,他算了吧。他再讓山寨的小姐綁了洞房去,我可受不了。
我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覺得眼前有光。還沒等看清,就被人拖到了大堂。沙子的地,薄薄的雪,幸虧我棉褲厚,要不然非得磨破了皮不可。
稀稀的光亮,接着是濃濃的光亮。
我被抓進來的時候是黑天,現在應該是第二天晚上了。
我坐在大堂。
兩側依次排開的大概是各位當家的,座首正對着我的自然是他們大當家。
我看不清,索性就不看了。
閉上眼睛聽話。
“你叫……欸?你好面熟啊?”
我這才睜開眼,來人走近。這人虎背熊腰甚是健碩,卻白白淨淨一張面龐,一點兒也沒有兇神惡煞的樣子。再看他細溜溜的手指,似乎是個拿筆的,不是動刀的。
我再重新打量,覺得他或許是個瘦人,只是穿得多。
“嘿,你還認得我嗎?”他直愣愣地看我,還沒等我答,就露出個疑惑的表情,“你怎麽還活着?你不是早該死了?啊趙省?”
聽他叫這個名字我從心裏泛上一陣惡寒。
他叫的不是三省吾身的省。
而是省錢的那個省。
行省的省。
省減的省。
省闼的省。
我叔黎的字二十歲時候姑姑起的,她就喜歡一個“黎”字,于是給我和季黎還有兩個早逝的哥哥按照伯仲叔季排好。
那時候她說,叔黎,不如就取另一個音吧,通個醒。季黎呢,我想讓他安安穩穩的,所以這個“說”也取個同形多音,就讓他睡去吧。
趙省。
他是故人。
他是仇人。
我定定地看他,确實是不認識的。還沒等我開口,他便又說:“真是沒想到。”
“你是?”
我剛問了一句就覺得臉上熱辣辣的,眼前都是金星,嘴裏一片腥甜。我吐了一口,肩膀上有殷殷的幾點血跡。
他這一巴掌把我頭發扇亂了,幾縷飄在額前,癢癢的。
我又吐了一口。
不知怎麽,我這下兒問話就明顯有了底氣,多少有點叫板的意思。
來啊,打死我。
“你他媽誰啊?”
又是一個耳光。
我右耳朵嗡地一下響起來。這麽危急的關頭我還在想湯韞子那個倒黴孩子。
他太讨厭了,非要拉着我說話。
想想又笑,要是我這次真死在這兒了,我還挺高興他和我說了那些話的。
至少我知道,原來這天底下,混蛋,不止我一個。
他也瘋了。
“別光打人不說話啊。”我已經不用再吐了,我漸漸習慣了這血腥味兒。我覺得血漸漸順着我的唇角向下流,直流過我的脖子,流進裏層的衣服裏。黏黏的,溫溫的,像是誰的手指,劃過我的下巴,觸摸我的皮膚。我笑着問,“你到底是誰啊?說啊,死也讓我死得明白點。”
那人一愣。
“別愣啊。淮王的事兒,我家的仇家那麽多,總該讓我知道是死在誰手裏。噢,就是燒了我家那事兒,那也是幾家合夥幹的。你是誰家的後人啊?講出來我聽聽。好歹……呵……”我繼續激他,他渾身顫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觸動。
我閉上眼。
一頓更為猛烈的拳打腳踢沖我襲來。我邊挨打邊想,他們這樣不科學,我連在地上滾一滾的機會都沒有。綁在椅子上打,算什麽英雄好漢。
這人到底對我恨得多深啊,拳拳都打我肚子,我覺得前天晚上吃的飯都要吐出來了。
我聽見有人喊:別打了,再打就打死了。
我想,那就打死我吧。
剛想到這兒我就一個激靈又醒了,不行,不能死。
那人還在喊,別打了,再打就打死了。而我還在挨打,越來越重。
诶……這是勸架的态度嘛,好歹拉一拉啊。
然後我就聽到了很多話,很多很多話。
八歲的時候我站在我父親書房門口大聲背: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他緩緩推開門,說你去吃飯吧。
我走幾步,再回頭,發現他坐在石階上哭,脊背一動一動的。
噢,原來我是随他。
這麽不堅定,這麽柔軟的性格,我是随他。
十二歲的時候我去祖父家玩兒,雲吞給我淘換了一副舊弓。我喜歡得不得了,卻被我祖父發現,舉到了他書櫃的最上面,不讓我摸。
他說,省兒,你不該舞刀弄劍,你該靠一支筆,靠一身正氣,行走天下。
舞刀弄劍的人,沒有力量。
十四歲,我們搬家。
我母親和我父親大吵了一架,問他是不是從最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會流離半生,颠沛天涯。她哭着坐下說她不走,她就要住在這裏。
我父親神态複雜,只是伸手摸他的頭發,沒有說話。
我問二哥為什麽要走,二哥也不說話,只是說,新家風景更好些。
再後來我孤僻,我掙紮,我被自己深鎖難以自拔。我不願意和外界的一切接觸,我再難相信真的善的美的。因為我看到,我只看到評書裏說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我想不起我父親是因為我并不認同他。
是的,我怪他。
我怪他不應該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只為了自己當英雄;我怪他保護不了我們兄弟幾個和我們的娘,卻執意去保護整個天下。
我知道他做了一件大事,一件很好的事情。
可我無法産生認同感。
這些年我行走在大街行走在胡同,無一刻不是低頭看路,從不擡頭看人。宋老師那時說,趙叔黎這人是有野心的,不信你們瞧他走路。
不是的,我不是的。
我只是害怕。
我,我煎熬。
我覺得我父親是錯的,然而迎面走過來的每一個好好活着的人,路邊開着門吃着飯歡笑着的每一個和睦家庭,每一個飛奔着恣意鬧着的孩子,都告訴我,我父親是對的。
他沒有辜負這個國家。
可是……可是他辜負了我們。
從那場長夢裏醒來,我就跟姑姑說,我這一生,不會為蒼生黎民做一點好事。我只為了自己活着,我不會像我父親那麽傻了。
越疼越清醒。
時光迅速播放,光影交替,在我閉着眼看到的那個一片血色的世界裏,我看到從前。
那人本是默不作聲地一直打,終于,他也累了。
他過來捏我的下巴,我眼睛腫得睜不開,一條縫只能看到他胸口的位置。
迸濺的都是我的血。
他輕笑,嗓音沙啞,“你看看你,活得這個不人不鬼的樣子。”他停頓一下,“沒有骨氣,給朝廷賣命。跟你爹一樣。”
他又是一陣輕笑,“跟你爹一樣,沒有骨氣。”
“你說什麽?”
我很想動一動,但感受到的除了疼就還是疼。
“我說你和你爹一樣沒骨氣。”
我狂笑。
我這時懷着一萬個道理想和他說。一般情況下我是很不屑于和人講道理的。
所有的內容,我都揉成了兩句話。我邊笑邊想,笑夠了也想完了。
“你們,都不配評價我爹。”
我強睜着眼睛環視了一下四周。
“哈,來啊,你們打死我。我告訴你們,就算打死我,你們也還是不配。”
我沒有力氣了,所以聲音低得自己都不相信,然而這肯定是我這一生說過的最有力量的兩句話。
噢,也可能是最後兩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