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直沉默的湯韞子忽然開口,他說:“叔黎。”
我一愣,以為是我聽錯了。
他又說了一遍。
他說:“叔黎。”
“賢侄。”
“還是叫我韞子吧。”
“好,韞子。”我驚得不再流眼淚,是好奇心站了上風,我非常想知道他下一步要說什麽。
“你不欠我什麽。喜歡一個人沒有錯。”
呵,這孩子倒是挺想得開的。
湯韞子又重複了一遍,“對,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的。”
我抹抹眼淚,“啊,然後呢?”
“然後我不能參你,你好好的。”湯韞子盯着我看,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目光。我記憶裏湯韞子一直是個小軟包,身上軟軟的說話也軟軟的,撲到我懷裏叫聲“趙叔叔”是軟軟的,好像就連哭的時候眼淚都是軟軟的。
大概是真的長大了,他眼裏多了些決絕。
“你得好好活着,你死了我爹怎麽辦?季黎叔叔怎麽辦?我呢?我怎麽辦?”他語氣急起來,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手上是眼淚,他手上是汗。
月光打到他臉上,涼涼的光。
他說:“你說什麽我都答應,奏折什麽的就不上了。你不喜歡我給張靜修做事那我就回青曲去,咱倆回國子監抄奏折去。怎麽都行,可你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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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刻開始我隐隐覺得,湯韞子也是喜歡我的——這想法其實挺瘋的,比我喜歡他更混蛋。但我一想到就根本忘不了。
他緊緊抓着我的手說,“我願意聽你講,有什麽事情,不管什麽吧,跟我說啊。”
其實我是個很遲鈍的人。
我很少感覺到外界的善意。我把自己封閉得緊緊的。他這話以前岑如說過,湯翡說過,季黎說過,蔣煥也說過,我身邊的每個人都說過。可是我從來都不信。
我不願意向別人展露自己的心事,我太害怕別人了解我了。
大概是覺得了解了就不會再靠近我了吧。
唯有這次,我是真的想要和他說。
這個我帶大的小男孩兒,我喜歡的小男孩兒。
我終于笑出來。
不扯了。
“好,我說。我什麽都說。”
那天之後湯韞子徹底進入了破罐子破摔狀态,無論我怎麽威逼利誘他都不肯再叫我一聲“趙叔叔”。孟谙谙一頭霧水,偷偷問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叫叔叔叫叔黎,我說行。湯韞子就跑過來把孟谙谙抓走,他倆說什麽我不知道,反正孟谙谙從那之後“趙叔叔”叫得比以前是更勤快了。
春節一過,天氣漸漸變暖和,我的假期過了一半。仁慶這地方呆久了卻也覺得舒坦,我三番五次給湯翡去信讓他也來,他卻總說有生意脫不開身。
我和湯韞子的關系變得,嗯,挺怪的。從前是我見了他渾身上下不舒坦,現在是他見了我,手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偶爾說句話,也掌握不好分寸。我還沒怎麽,他說着說着就臉紅,臉一紅就往出跑,邊跑邊喊不要追我。
我就坐在屋裏等。
等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了,就又回到屋裏。
“剛才講到哪兒了?”
我:“忘了。”
院子裏開第一朵花的時候,我準備動身回青曲了。孟谙谙也跟我一起走,當然,我們同行的還有他夫人。大概是他那個清流老丈人終于松了口,倆人又和好了。
你說我們奸臣及奸臣家屬的日子過得容易嗎?
哦對不起我忘了,我是讒臣。
我來的時候湯韞子還有點小不樂意,覺得我是他爸爸派來看着他的。經過我半年的感化,他恨不得現在就跟我回青曲。我緊握他雙手,“賢侄仍需努力。”
湯韞子也眼含熱淚:“我說了,叫我韞子。”
“好的韞子。”
我們幾人到了城外,準備上路。孟谙谙和他夫人一刻分不開,倆人擠一乘轎子,我本來也想坐轎子走,但無奈上面滿滿地裝了一下子的特産,我左盤算右盤算,還是決定騎馬回去。
湯韞子也一直送我們到城外,他一身官服,顯得清秀又周正。我們本是已經行過了禮,互祝了身體健康雲雲,我看看天色真是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要走夜路了,于是揮揮手:“賢侄照顧好自己個兒,我們走了。”
不知怎的自從那天跟他掏心掏肺地把我那點破事兒都講了一遍之後,我就特別喜歡叫他賢侄。
湯韞子身後是高高的仁慶城牆,身前是黃沙長風古道以及夕陽。他背着手眯着眼叫我,“欸叔黎。”
孟谙谙他們非常不講信用,并沒有等我,我回頭看一眼,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我再轉回來,“叫我幹什麽?”
“你知道我因為什麽和我爹吵架嗎?”
問我,那我就猜一猜呗。
“我想想啊。”馬特別乖,可能是腳底下有點草,所以一直沒動,我連缰繩都不用拉緊。“我想想,可能是老相好兒怕你來這兒,人生地不熟的,攔着你不讓你來吧。”
“不是。”
湯韞子搖搖頭。我忽然發現他一臉壞笑的時候也很正經。
有些人的正經真是娘胎裏帶來的。
“那就是老相好兒又給你提親了。”
“也不是。”他還是搖頭。“你就照着最不可能的方向猜。”
我坐在馬上吃松子仁,含含糊糊地答:“最不可能,你把誰家姑娘肚子搞大了?”
湯韞子走近一點,伸手抓了點松子仁,邊吃邊注視我。
我是看出來了,他是真不想讓我走。
再拖一會兒孟谙谙他們都到青曲了。
“快說,別吃了。”我催他,看他還是沒有要說的意思,“我不猜了,我走了。一會兒天黑了,我老人家眼神兒不好着呢,摔個好歹賴你還是賴馬啊?”
“我跟我爹說我也喜歡趙叔叔,我說我想和他一起生活。”
我吓得松子撒了一地。
湯韞子堅定又平和地說出來,我還真是吓了一跳。
“噢。”
“你知道?猜到了?”
“沒。我說老相好兒怎麽那麽奇怪,忽然來我家說支持我。我覺得他其實還是恨不得剮了我。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不過你能告訴我,我還是挺高興的。”
“就光挺高興的?”湯韞子挑挑眉毛,嘴邊噙着一點笑意,“沒感動得想以身相許什麽的?”
我清清嗓子,“賢侄,怎麽說我也曾是你上司,你這麽說話孔夫子是不會答應的。不過你別說,我還真有點那個意思。”
“一路順風。”湯韞子跟我擊了個掌。我心想終于能走了,剛打算勒馬起行,他又叫住我。
我無奈——這孩子小時候就這麽啰啰嗦嗦的,他爹不知道因為他改了多少次行船的日子。一到要走的時候他就抱着他爹大腿哭,說啥也不放手。
我想要不今天就住這兒吧。
“賢侄你到底要幹嘛?咱有事兒能不能一口氣說完?”
湯韞子:“诶呀不差這一句,說不出來我心裏不舒坦。趙老師,唐寅有一句曉看天色暮看雲,下一句是什麽來着?”
我一拍馬走了,大聲笑罵他:“滾——”
正所謂是曉看天色暮看雲——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