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谙谙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我會氣功,非要纏着我學。我想了好半天這個氣功是什麽,給他比劃了幾下,他一蹦三尺——“就是這個。”我說小公子這不是氣功,這是健體操,你要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包你練完腿能掰到耳朵根兒。
“那這個,能打人嗎?”
我眉毛一挑,“難道您和夫人已經發展到武鬥了?”
孟谙谙死不承認,捂着臉說:“诶呀反正我閑着也是閑着。”
“閑着為什麽不畫畫?”
“诶呀動彈動彈多好。”
“動彈,我教你拉二胡也好啊,那抽弓子幅度要是大點兒,右胳膊能比左胳膊粗一圈兒。”
“诶呀也沒有琴。”
“誰說的,我帶了兩把。”
我二胡的師承說來奇怪,我姑姑教了一半,另一半是岑如教的。岑如他爹幾乎是十項全能,我一直很想見見他老人家,只是沒有機會了。
情況大概是我和岑如吹,說我會拉二胡。
他老人家多陰啊,不吱聲也,等我炫完技,告訴我,一把位二把位換手的時候動作大了,弓子拉偏了,右手三四指力度不夠。
然後我就跪下叫師傅了。
這天我和孟谙谙正在家拉二胡,其實倒也不是我多閑,我就是心裏沒底。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辦法把湯韞子調回青曲去,但始終沒想到一個萬全的法子。第一我倆不是一個黨,插手他們內部的事兒,就算是我再有理,終歸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第二是我雖然和張黨的二號人物關系很不錯,但是這些年他不求我我不求他,純粹就是君子的交際,總而言之就還是避嫌。
我愁得都恨不能投到張靜修名下了。
湯韞子漸漸捋順,整個人的狀态也好了一些。除了每天依然累得像狗,我覺得他也挺高興的。湯翡的信陸陸續續來了幾封,都是不鹹不淡的話,偶爾給他兒子交點夥食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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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趙季黎,像死了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讓我很心痛。
大概他不是不想給我寫信,他只是死了。
嗯,只是死了。
我們隔壁新來了個游方術士,孟谙谙去找媳婦兒的時候,我就總去找那個道士說話。
我也不算命,對他感興趣的原因是,他竟然自稱是我姑姑的徒兒。
“昙鸾子,那是上天入地的神通,大羅金仙轉入凡間,托成肉胎,便是昙鸾子。”
我說噢,那你可知昙鸾子俗家姓氏啊?
他眼睛一眯,一捏胡子,“你這凡人放肆。昙鸾子怎能有俗家姓氏?她老人家那是山中生長孕育,百獸俯首供遣的人物。”
“那敢情她還不吃不喝了?”
“喝,自然要喝。還得是上百年的美酒。除此之外,昙鸾子大仙不吃別的。”
扯,她吃紅燒魚吃得那叫一個香。
百年美酒,我們可也得買得起。
“行行行我也不聽你扯了,我得買菜去了。”我打量天色,轉身要走。他卻喝住我,“且慢。”
我說怎麽。
術士上上下下把我看個透,裝模作樣地掐指,“您最近,有一個大劫難。”
我也順勢坐下,“大劫難?難道是菜漲價了?”
“不要胡說。您這是生死劫,過去也便過去了,過不去,只怕是……”
我被他扯得頭皮發麻,不跟他多費口舌,轉身走了。
晚上時候湯韞子跟衙門裏人吃飯去了,我和孟谙谙兩個炖了只雞。正吃時候他忽然想起什麽,油手就往衣服上抹,找了半天掏出一封信,遞給同樣油漬麻花的我。
“我爹來信了。說最近朝廷裏吃緊。”孟谙谙見我不接,就随手放在一邊,開始跟我說起來。
“噢,怎麽?張靜修又有動靜?”
“能做什麽,參人呗。他們倒是搞了許多舊事出來,不少都是有關仁慶此地的。”孟谙谙扯掉雞的另外一條腿,“也難怪。仁慶這地方連着幾屆的官兒都出事,想查點東西還是很容易。”
我颔首,沒做聲。
孟谙谙又繼續講,“我爹催着您回去,說他現在被張黨包圍不知所措。”
“你爹騙人,被張黨包圍的應該是翰林院。”
“反正他說情勢緊急。”
我吃困了,打個哈欠,“你爹……你爹跟我差不多,一個部門一呆就是十幾年,哪兒來的那麽多把柄讓人抓?你就告訴他別害怕,我永遠在心裏支持他。”
像我和孟培仁這種級別的擁虿,出了事兒宋元也不會保我們,所以要麽往上爬,要麽幹幹淨淨的。我猜孟培仁就是活兒幹不過來了,別的事兒一點兒也不帶有的。
危險的是湯韞子,他這次鬧得太大了。
晚上我去的時候,他在寫一封奏折——非常巧,他每次做這種聯名送死的事兒我都能趕上。
他一見我,眼角向下。
“趙叔叔您來得可真準。”
“那是,我坐家裏一掐算就知道你在搞事情。”我坐好了開始喝茶水,“這次不攔你,你寫吧。”
“嗯?”湯韞子也是驚,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說你寫吧。寫完我領你去後山走走,快寫。”
湯韞子懵懵地點點頭說聲“噢”,然後飛快寫起來。我等了他一會兒,他吹幹了墨跡,換了件鬥篷,我倆就出門了。
一場大雪剛剛下過,路很難走。我倆一步一步往後山踱,說是個山,其實跟平地也不差多少,就是視野開闊一點。我常來這兒看風景,本是摸出一條路來,但害怕今天雪大,所以走的就是修好的路。
這山上有座古剎,我有時會向這兒的住持讨口茶喝。他古琴彈得非常好,喜歡騎一頭毛驢,性格也是比毛驢更倔強。
當然,這次來,不是領湯韞子看佛的。
古剎有一間屋子,俯首看下去就是整個仁慶城。我沒向老住持要火炭,反正我也要開窗。老住持退出去關上門,我對湯韞子說,“賢侄你看。”
賢侄這個稱呼我極少用,原來是因為我覺得這個稱呼太正式。這幾年我喜歡他,恨不能自己跟他是一輩兒人,所以自然也會避免。
今日又重提。
自然是要說件重要事。
我們低頭,是近萬人家的一座城。這城市非常消停,一點兒也不像青曲,那麽吵,白天連着黑夜的吵,等到黑夜裏吵的那批人睡了,白天又換另一撥來吵。
這兒是很靜的。
靜到我聽得清湯韞子的呼吸聲。
“賢侄,我剛想通一個道理。我是不該勸你的,這是攔不住的。這樣的跟頭遲早要跌,還不如早點,吃虧長智。所以我這次,不是來勸你,也不是來攔你的。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些事,然後再托你一件事。”
湯韞子弓腰行禮,“叔叔講。”
古剎的鐘聲響起來,十二下。
湯韞子蹙眉,“怎麽半夜還敲鐘?”
“幽冥鐘,送因為生産而去世的婦人的。”我伸手,好像能摸到遠處的燈光。“我想告訴你,我家裏的事情。我跟你爸爸都沒提過這個,跟你說,是想求你。”
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賢侄知道長寧趙氏嗎?”
這一朝前期一件非常轟動的事情,就是淮王造反。彼時我十三四,是長寧趙氏年輕一代的孩子裏數一數二出色的後生。我們家從來不沾染政治,一直是做做生意,或者是開個書館教教孩子之類。
然而我爹是個異類。
他是我爺爺最小的孩子,從來受盡寵愛。家裏的生意大哥哥去做,教書二哥哥去做,他似乎并沒有什麽工作。
這麽閑,自然要出事兒。
我本來有三個兄弟,伯黎是小時候出去玩兒掉河裏了,仲黎死在那場大火裏。
是的,我爸爸太閑了,他去參與造反了。
說是造反也不公平,畢竟他那時候也只是淮王府一個幕僚。
岑碧岑大人找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副義不容辭的态度。他和岑碧算得是好友,兩人小時候曾經一起上學,後來岑家出了高官,岑碧就搬到青曲去住了。
當時我父親,是一個裏應外合的朝廷的內應。
就像史書上寫的,淮王造反失敗了。我父親得以全身而退,卻在一年後,被淮王的餘黨截殺在回家的路上。我母親帶着仨孩子在家等他回來,卻等來了一場大火。
全家三十幾口人,只活了我和季黎兩個。
我們不敢去認宗族,生怕連累他們。
從此長寧趙氏,再無趙省趙說。
我第一眼見岑如便有種熟悉感,知道他是岑碧的孩子之後,我反而覺得相見恨晚。應該說我從沒怪過他父親,我一直都痛恨淮王,可是他已經死了。
我不是沒有傷痛,也不是沒有仇恨,只是這傷痛和仇恨都無處發洩。
經歷過這樣事情之後,別的對于我來說都是很輕很輕的。唯有一樣,我始終始終還是難以放下。
我放不下感情。
起初活着是為了我姑姑,她愛笑愛鬧,灑脫肆意,好像從來沒有愁事,那時候想:不能死,死了她該多傷心。而且我要是死了,季黎可怎麽辦,剩他一個孩子,多孤單,我還不能死。
後來放不下的是我的朋友。湯翡臉就跟癱了似的,但其實很關心人。惠娴去世之後他一直走不出來。那時候我就想,诶呀,我要是這麽不明不白就不活了,他可能就真活不下去了吧。
再後來我喜歡上很多人,很多很多人。确實是的,我每個時期都會喜歡人。我和季黎總覺得是因為我倆是在女人堆兒裏長大的,所以都喜歡男人。不管怎樣吧,我喜歡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好,我從來不希望離他們太近,我只是遠遠地欣賞,遠遠地看。
誰還不想身邊有個人陪着呢?我也想。你說你來仁慶之後總被凍醒,我就是在青曲,每個冬天的早晨也是渾身上下冰涼冰涼的。
有時候覺得,能有個人常常跟我說說話也好,就是說說話也好。
但真要伸出手,卻又不敢。
我是不敢和這個人世有太多的羁絆的,我是承受不起的。我一直不相信當我真的想離開的時候,情感能拴住我。不過是我一直害怕別人失去了我會承受不了,所以才遲遲不離開。
我不想打消這個念頭。
我喜歡這裏的愛恨情仇,可我不想參與。
“所以我喜歡你,你別害怕。我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的,”我咬嘴唇,戲谑地看着湯韞子,說真心話,“我太慫了。”
湯韞子深深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我想既然說到這兒了,就一并都說了吧。
“賢侄,我真是挺喜歡你的。忙得天昏地暗的時候想想你,一下子就覺得我還能再戰五十年。我知道我這樣特別不好,我每天面對你的時候我都在心裏罵自己老流氓,覺得我真的是特別不像話。聖賢書看得可能太多了,所以就成不了聖賢了。我偶爾就想,我是個市井無賴也好,是個庸碌的小販子也好,是個窮教書的也好。如果能走出我自己的這份禁锢,我真是拿什麽換都行。可惜,”我緊緊地抓住窗框,覺得眼裏一熱,“我确實努力了很久了,我真的走不出去。”
我眼淚止不住,卻莫名想笑,大概是笑我自己。
湯韞子還是不擡頭,我便繼續講下去。
“我現在就特盼着你結婚生孩子,這樣的話我這愧疚感也能減輕一點。你真的,不一樣,所以我特別難過。”我很久沒這麽哭過,只覺得整個人積壓的情緒都崩潰了,“真的,你不一樣,你是一條軟肋。我再難很認真地跟所有人劃清關系了,我總覺得我虧欠你的,一天還不清我一天就不能解脫。韞子,你參我一本吧。”
這就是我說的大事情。
我想讓湯韞子參我一本,他手裏捏着我,宋元不忌憚,手下的人也要收斂收斂。這次仁慶的事情就可以拖一拖,事緩則圓,他是可以找到機會好好成長的。
其實張靜修不可能不保他,我只是想還他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