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幾年湯韞子沒長大的時候,我自稱是他半個親媽。湯翡去外地做生意的時候,湯韞子就我帶着。湯韞子有點什麽病災,我跟湯翡輪班守着。先生欺負人,我作為全國教育界的第二號人物,就出面去打先生臉,實在治服不了我就親自教。
總之,兒行千裏母擔憂。
老相好兒看着果決,其實非常磨叽。我臨走臨走還給我揣了一大包榛子和松子,讓我捎給湯韞子。我吃了一路到了仁慶,腳一沾地就想起來——仁慶是專門産榛子和松子這種山特産品的。
好嘛這事兒辦的,太傻了。
我扔給車夫:“你們分着吃了吧。不能讓我賢侄知道他爹這麽傻。”
湯韞子分到仁慶此地,主管邢獄,品級照原來高了半格。我心裏覺得這事兒蹊跷——他升得也太快了。正常都該先抄三年公文再出山做事。
我估摸着,張黨大概是要有大動作了。
不過那跟我也沒什麽關系了,我就是來做飯和看孩子的。
外帶替老長官孟培仁瞧瞧他家孟谙谙小少爺。
小少爺的賢夫人老家在這兒,最近鬧脾氣回娘家,小少爺馬不停蹄地從青曲趕來,大有定居于此長期作戰的勢頭。
相信這次我的到來能給他更大勇氣——和他夫人,死扛到底。
跪到他夫人回心轉意為止。
快要入冬了。
我到湯韞子家的時候是個風高的傍晚,我走三步停一步,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吹得寸步難行。停一步的時候我就想,一想為什麽要跑到這兒來遭罪,二想一定要想辦法把湯韞子弄走不能讓他在這兒長呆,三想該把老相好兒弄來體驗生活。
到了湯韞子那個小院兒,我剛要敲門,就有人拍了我一下。
“趙叔叔。”湯韞子又驚又……喜?啊我覺得他是有喜的,是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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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別說話。
我怕吃風。
湯韞子新住處遠不及他在青曲的家大,他卻收拾得很利落。進了屋生了火,再看窗外,原本陰寂寂的天已經黑得透徹了。他拉過一把椅子來和我對坐,身上厚實的棉衣也舍不得脫——這屋現在哈口氣還見得到白。
我摸出老相好的信交到他手裏,“你爹給的。”
湯韞子動作一滞,接過去揣好了,随即又笑,“欸……還是躲不過他。”
“我這次是來看看你。”我咳一聲,“也呆一陣子。別嫌煩啊。”
湯韞子趴到桌子上,偏着頭閉着眼。外邊暗就會顯得蠟燭亮,橘黃色的光在他臉上打出陰影來,顯得他整張臉很立體,卻又硬是籠罩上了一層濃得撣不掉的寥落。
他長嘆了一口氣,“好困啊。”
“吃了嗎?”
“餓,可是懶得動了。”湯韞子又緊緊身上的衣裳,眼睛還是半睜不睜的惺忪着,“這地方兒怎麽冷成這樣?每天早晨都被凍醒。”
我忽然很想就一直停在這一刻,我忽然很想伸手去觸摸他眼角眉間,我忽然很想我現在是個白發的老人,可以不用再去過明天。
“這破地兒,什麽好吃的都沒有。啊,好想吃一頓熱乎乎的火鍋啊。算了,我還是睡覺吧。”湯韞子嘀嘀咕咕,又問我:“趙叔叔您吃了嗎?”
“我晚上不吃沒關系。”
湯韞子把腦袋換了個邊兒,吧唧吧唧嘴,還是不看我,“委屈叔叔,現在只能将就着跟我擠一個屋子。”
我猜了個七七八八,試探問:“你是不是和你爹吵架了?”
湯韞子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答:“他現在,他現在不講理,跟他說不到一起去。”
“所以你就為了躲他?讓你老師把你弄到這兒了?”我搓搓手。
“嗯……也是,也不是吧。趙叔叔您就別管了。”
別管了?
我打暖乎乎的青曲跑到這兒來受凍,就是為了管你來的。
不過吧,也不急在這一時。
其實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和湯韞子交流。
好吧還是我能力不足。
“嗯,”我沉吟,“你也不用留我住。孟谙谙他家在這兒有個院子,我去找他住。”
湯韞子也不吱聲,我探頭一看,發現他睡着了,還挺香。
睡吧。
我想着把他搬到床上去,窩着睡明天起來脖子會僵。剛觸到他的脖子心裏就覺得癢癢的,像是被一支狗尾草觸到了掌心,溫柔對待這癢,它就會肆意蔓延,嚴厲對待,劃它幾下,還怕疼。
湯韞子皮膚涼涼的,呼吸均勻綿長。我就愣愣地把手停在他脖子與肩膀的連接處,不知道下一步該做點什麽。
默默站着,把呼吸調成跟他一個節奏,慢慢地我也覺得很困,困得睜不開眼。
孟谙谙每天愁眉苦臉,我經常半夜起來能看見他坐在院子裏看月亮,活像一塊兒望妻石。
他說,趙叔叔,我愁啊。我這要是勸不回去,我爸爸是要扒了的我的皮的。
我盤腿坐在椅子上扒花生,說沒事,你爹要不收留你,你就跟我回家住。
孟谙谙還是愁眉苦臉:趙叔叔,我一天看不見她就渾身難受。
啧啧啧,自古癡情最難為。
孟家現在是湯韞子第二食堂。我跟孟谙谙兩個大閑人,沒事就琢磨吃飯的事兒。他想我操作,他出錢我出力,倒也搞得不錯。湯韞子吃順了一回,就天天往這兒跑。要不是他特喜歡衙門口的包子,恨不得早飯都來蹭。
因為他不來吃,我也不做。所以每天早晨孟谙谙都餓得鬼哭狼嚎的。
這天趕上湯韞子旬休,他幹脆沒回自個兒家,直奔着孟府就來了。孟谙谙去找他夫人了,我懶得炒菜,就炖了一大甕的湯,湯韞子進門的時候,我正盛着。
湯韞子跟每個孩子都一樣,在父母跟前兒一個樣兒,跟同齡人一起就又是一個樣兒。他在我面前似乎一直沒有找準這個界限,有時候拘謹得仿佛我不是他叔叔而是他爺爺,有時候又天真爛漫,活潑得恨不能上房揭瓦。
總之就是,還是個孩子。還沒長大。
湯韞子貓着腰進來,“趙叔叔做什麽好吃的啦?”我回頭看他,他從身後掏出一個油紙包,“我們衙門口那家,現在也賣燒餅了,可好吃啦。”
你們聽說過那個,貓養時間長了,會給主人叼東西回來嗎?
我現在就有一種這個感覺。
吃飽喝足,外面太冷,我倆就窩在屋裏。他坐在案子後面翻這幾年的審訊記錄,我看着有趣,也拿過一本來看。
“下溪村,杜某被殺案……哦不,殺妻案……”
湯韞子接話,“那個是他妻子想殺他,沒成,結果他正當防衛,下手重了,就……”
我暗暗記下,決定等孟谙谙回來,講給他聽。
“韞子,”我靠着摞得挺高的被,捏着一本卷宗叫湯韞子,“你說這個,殺人要償命。那國家之間的戰争,造成的傷害,是用什麽來償還的呢?”
湯韞子把毛筆放好,托着下巴想了想,“趙叔叔你認真的?”
“認真的。”
“我覺得吧……嗯……你就比如說,咱倆,生活在一個很亂的地方。這地方兒苛捐雜稅,讓人活不下來。這時候發生了一場戰争,雙方都有死傷。但是對方接管之後,這個地方發展得挺好的。這個傷害,我的觀點,它的償還就是這個地方從此之後很太平。”
湯韞子邊想邊說,一下子讓我想起他小時候——我倆坐在葡萄架子下面,我守着一盆清水摘葡萄洗葡萄,他翻着書,偶爾問我,“趙叔叔,小晏這句,到底是不是化翁宏的?翁宏原詩是什麽來着?”
他也這樣。
我小時候大概也有一段時候是這樣的。
是這樣的吧。
我爹娘死得早,我和季黎是姑姑養大的——我姑姑,要說趙缃,怕是沒有幾個人知道——但要說昙鸾子,大概是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的。
她二十歲的時候上山,自立門派。雖然她後來偷偷告訴我說她練的這個就是強身健體的東西,并沒什麽奇效,但我還是很敬佩她。至少她敢和整個家族決裂。
哦對了,上山之前,她還睡了她未婚夫。
我家出事的時候,她從火海裏搶出我季黎。季黎被煙嗆到昏迷,我則是只剩一口氣。姑姑用木板車拖着我,用布把季黎綁到背後,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走到半山腰我覺得她停了。再鑽出那個小帳子,她手裏多了兩壇子酒。
我們住在一間石屋裏,跟姑姑的徒弟們——就是一群姐姐,每天吃學一處。門口有一棵大白桦,一年四季也見不到它郁郁蔥蔥的樣子,永遠垂死掙紮。
大概也是這樣一個冬夜吧,山上靜靜地,偶爾飄點沙子一樣的小雪。
那時候我應該也有湯韞子一樣溫和清澈的眼,也有他一樣清朗舒俊的好氣息。
我說姑姑,姑姑,為什麽人活着這麽痛苦,還要活着?
她眨眨眼,搖搖頭,告訴我:不知道。
窗外的月還是那晚的月,只不過現在,問問題的還是我,答問題的人——卻從愛我的變成了我愛的。
“趙叔叔?”
湯韞子叫了叫我,“您怎麽了?”
我醒過神來,擺手,“沒事。”
“您怎麽看?剛才那個問題?”
燈影搖晃,我脫了鞋在床上蜷起腿,然後搖頭,“我不知道。”
大概是生活如長河,滾滾而來的波濤拍打起濁浪,又呼嘯遠去。哪怕遇見險灘,也不曾有減損。它日日夜夜,日日夜夜奔流,它從不停息。
而我們的人生如星鬥徙轉,星鬥總有一天要看不見。
我們只活一次。
生活永不停止。
智慧代代相傳。
“韞子,”我小聲喃喃,更像是問自己,“你說人活着這麽痛苦,為什麽還要活着?”
沒等他開口,我便自答。
“是,因為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