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覺得吧,朝廷裏的大家對于“不同”的容忍度實在是太低了。
早晨一推門我愣是被強勁的秋風重掀回了屋裏,我關上門愣了幾秒認真思考——現在真的是秋天嗎?啊老王你告訴我,現在難道不是秋天?啥時候瞞着我入的冬啊?
于是我潛到趙季黎的屋裏拿出了一條非常非常厚的圍巾,把自己的腦袋裹得像戴了個筐,上朝去了。
每一個人見到我的人都說:“趙大人您不熱嗎?”
我說:“不熱。”
包括皇上都問:“趙愛卿你不熱嗎?”
我弓腰行禮:“不熱。謝陛下關心。”
皇上:“那你就戴着吧。”
我裹着上朝,裹着走在下朝的路上。背後傳來腳步聲。
我懶得回頭看了,我現在一回頭就得轉身,我脖子根本無法活動。
來人走到面前,是湯韞子。我非常慶幸,我把自己圍成了一個山賊,只露眼睛,這樣他看不清我的表情,我也更好和他對話。
我忽然很想以後每天都蒙面見湯韞子,這樣我倆大概就可以正常交流正常工作了。
湯韞子笑得直嗆氣,伸手摸了摸我的圍巾材質,又是一陣笑。
“趙……趙叔叔……哈哈哈哈……”
快問我熱不熱。
“趙叔叔您不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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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一笑我也特別想笑,我倆進了屋,我麻利地把筐一圈兒一圈兒摘下來,長舒口氣,“啊,熱死我了。”
湯韞子正收拾桌子上被風吹亂的宣紙,看向我時眉裏眼裏都是還沒散去的濃濃笑意,“您作的什麽勁兒?”
“嗨,”我把昨天的涼茶水揚了,坐上一壺新水,“我最開始是真冷啊。可是後來就不好意思摘了。”
湯韞子收拾着,卻忽然愣住,然後開始捏着一沓宣紙反反複複找。
“诶趙叔叔你見沒見我那個什麽……”
他停下,擡頭看我,不再笑。
“我見了。在我這兒。”敢做敢當向來是我好品質。我盯着他的眼睛,從沒有過的嚴肅,“韞子,這事兒你別往裏攪了。都察院的程格已經開始準備參人了。到時候誰能保住你?我倒是想,可是我能嗎?”
湯韞子大概沒想到我這麽坦誠,他緩緩癱坐下來。我看了他一會兒,他似乎不想和我說話。愣了一會兒之後就開始收拾東西了。
小孩兒又耍起來了。
我大概是勸不回他的。
但還是要試一試的。
我拉了一把椅子走過去坐下,湯韞子停下手上的活兒,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聽人教訓一樣,低着頭彎着背垂着手,聲音也沮喪,“趙叔叔你不懂我的。”
“我也年輕過,怎麽不懂你。”我本想拍拍他,卻又收回了手。“我不知道張靜修是怎麽跟你講的,我也不是來攔着你參加黨争的。這個東西是攔不住的。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制衡往往是好事情。咱們關上門講話,我還盼着黨争來得緊張點呢。張閣老宋閣老都是很有能力的人,只是現在還沒到時候。或者說,現在不是你上的時候。”
湯韞子微微擡頭看我,日光透過窗棂投到他臉上,把少年人長長的睫毛亮亮的雙目軟乎乎的嘴唇都打亮。
“我總不能眼睜睜看你跳火坑。我想去問問你老師到底是怎麽想的,連你都拉去湊人頭。”
湯韞子慢慢眨眼,目光放低,看我捏着的,放在腿上的瓷杯,“沒,是我自己願意的。老師是攔着我的。”
“那還算他有點良心。既然你決定要站隊,那就聽指揮。好好幹的話,遲早會有需要你的地方的。”我說着,覺得又心疼又難過的,沒忍住還是加了一句,“顧好自己,凡事多想想。”
大概說到這兒他就該知道了,我并不是因為想要死纏爛打才磨得他跟我一間屋子辦公的。我是真的很擔心這個熱血小年輕啊,我真怕他出事。
“知道了。這次,謝謝趙叔叔。”
“算了,謝什麽謝。”
謝什麽謝,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起身,向着我桌子的方向走過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扭頭問湯韞子:“你是不是很煩我啊?”
湯韞子沒反應過來,“啊?”
“覺得我是個壞人?”
“沒有。”
“有你這句話,”我笑了笑,“就夠了。”
蔣煥的第三家酒樓開業,趙季黎作為家屬,我作為家屬的家屬,都來參加儀式。
“沒想到蔣老板生意做的這麽大?”我忙着吃紅燒魚,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跟季黎絮叨,“他今兒那身衣裳一穿我還真是不敢認,這還是那個為了抓貓爬到咱家房梁上的小胖墩兒嗎?真是,一表人才啊。”
季黎頗為得意,“那你看,我相中的人還能有錯。”他沉迷在蔣煥渾身散發的光芒裏不能自拔,根本顧不上吃飯,我這碗米飯吃完了,又去吃他那碗。
季黎的長相,用老相好兒的話來形容就是,非常媚氣。我長得要說還勉強帶着點官架子的話,季黎應該就只能當個歌舞坊負責人一類的,一拍手身後就噌噌噌站出十幾個赤膊肌肉壯漢的那種——當然,好女色的想到的可能是十幾個穿着非常少的極具異域風情的碧眼女郎。
季黎的眼裏是時刻都閃着光的。年輕時候閃着纨绔子弟的光,現在——當然他也才三十出頭,還勉強可算纨绔子弟,現在則是穩定了許多,遇見了小胖子蔣煥之後,他這眉梢眼角便不再輕佻,從此千萬風情就只向一人說了。
也是幸虧我們爹媽死得早,我不成親還好,要不然就他跟蔣煥住一塊兒這檔子事兒啊,還不知道會鬧成什麽樣。
想到這兒我倒覺得自己還是個非常開明而且合格的大家長的。
蔣煥敬酒到了我倆這個小偏桌,走到季黎那邊掐了掐他的臉,季黎伸出胳膊去環他的腰,又在蔣煥圓圓的肚子上蹭臉。
我全程看得面無表情,心裏卻波瀾起伏。
蔣煥笑着敬我:“哥哥以後常來。”
“我一個人可吃不了多少。”我端杯,“祝蔣老板生意興隆。”
蔣煥裝作很發愁的樣子,“祝哥哥點什麽好呢……”又是忽然想到了的樣子,“不然就祝哥哥心想事成吧。啊季黎你說呢?”
“直白點,祝他能把小湯弄到手吧。”季黎還是不放手,跟蔣煥倆人粘在一起,看得我好嫉妒——他本來也是這樣粘我的。
“你倆啊,合起夥來擠兌人。”我又是氣又是笑,喝了一杯。
隔壁桌嗓門很大,我剛坐了這麽一會兒,已經把他們的家庭狀況摸個門兒清了。
這會兒在說山賊的事兒。
季黎和蔣煥去後堂膩了,大概是怕我孤單,蔣煥特意又給我上了幾道菜——哼,他們這樣是堵不住我嘴的。
但是這個螃蟹是真好吃。
我細細地掰螃蟹吃,手上劃了口子尚不自知。一方面是螃蟹好吃,另一方面是隔壁說得實在熱鬧。說那山賊是某地某幫的分支,領頭的賊人武功高強,幾個州府都耐他不得。
我擰掉一個鉗子,默默地想,這不是山賊,這是造反吧。
又說這夥人最近流竄到了青曲附近,專門綁肉票換錢。錢送得就算是晚了那麽一會兒,人質也會被撕票,最次的也是丢胳膊少腿兒。還說那山上有個女大王,有的年輕公子,長得再俏麗些,就會被她強拉去洞房。
嘿嘿嘿。
我和他們同時笑了起來。
湯韞子永遠神出鬼沒,我光顧着低頭扒螃蟹,沒看見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直到他叫聲趙叔叔——我臉上還留着剛才的……呃……□□。
“啊?你也來啦。來吃螃蟹。”我招呼他,這才感覺手上的口子鈍鈍的疼,翻手來看,深深淺淺的紮了不知多少下。“诶喲。”
攔不住我吃。
我又抓起一個,擡頭問湯韞子,“你爹呢?也來了嗎?”
“他喝多了,先走了。”湯韞子也拿過去一只,他家是南方的,掰個螃蟹駕輕就熟,不耽誤聊天,“趙叔叔您停一停,我幫您扒。”
接受到來自暗戀對象突如其來的關心,我忽然體會到了人間的溫暖。
是的,人間有愛。
“我這都是氣的。”我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湯韞子笑一笑,露出幾顆小白牙,也不看我,“怎麽?季黎叔叔惹您生氣啦?”
“白養他。一個盯不住就跟人跑了。”我恨恨地說,情感逼真表情到位,但其實我在明目張膽地欣賞湯韞子的美貌。
“我爹最近也總說,說我遲早有一天也得跟人跑了。”湯韞子扒好了的就放在旁邊的小碟子裏,我非常想告訴他:賢侄,別那麽拘束,直接喂給叔叔吃。
但我還得要臉。
“我和你爹可以組成一個組合,這樣我倆就都好了。”
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怎麽,湯韞子的态度好像緩和了許多。從什麽時候開始?嗯……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也可能他從來沒讨厭過我?只是,心裏糾結?
湯韞子把碟子遞過來,我伸筷子去夾。
嗯,他扒的螃蟹都格外香。
“話說回來,”這話題,我不是很想提,但是還是要說,畢竟我和他爸爸保證過,“韞子你喜歡啥樣的姑娘呀,你爹其實還挺着急的,托我給你找媳婦兒。”
湯韞子停了停,歪着腦袋看我,像只毛茸茸的小貓,我甚至覺得他下一秒就會“喵”一聲,然後跳上桌子來碰我的鼻子。
“是嗎?”他軟軟地回了一句。
我認真點頭。
“诶呀我還不想,不想考慮這些。來來來咱們扒螃蟹吧。”湯韞子低頭,臉上紅紅的。
诶……真是個害羞的好娃子。
我要是知道那次湯韞子是去和我道別的,我說什麽也會跟他搞個真情告白的。尤其是他還走得那麽遠,那破地方兒還那麽冷,說啥我也會給他行李裏多塞幾件棉衣。
“所以,老家夥你真的要去?”湯翡抱着膀子倚在門口看我。
我這邊收拾着東西,打好了包袱,“嗯,我請好了病假,半年。他一個人在外面我實在不放心。”
不回頭都能想到湯翡臉上那種嫌棄的表情。
我決定回頭驗證一下。
“你這麽看着我幹嘛?”
湯翡眼裏有種不理解,或者說,可憐。
“诶老東西你想沒想過,為什麽韞子要走……嗯,退一萬步,想沒想過為什麽從你手下調人你卻一點都不知道?”
嗯,能沒想過嘛?哥哥是狀元啊,不是傻的。
我捏起一張包袱皮,沖過去抽湯翡。他拔腿就跑,我倆繞着院子你跑我追,“我當然知道!能不能不捅刀!我去看風景不成嗎!”
湯翡抱着腦袋飛跑,“好的好的您去您去您去!”
“你站住!”我停下來喘粗氣,“別跑了,再跑中午不供飯。”
湯翡像是一匹快樂的小馬駒,又跑回了我的身邊。
“诶?”我奇道,“你這次竟然沒攔我。你不是特別害怕我去驚擾你家大少來着?”
“沒辦法,我發現你是真喜歡他,喜歡人又不犯法。能不能逃過去,就只能看他自己了。”湯翡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目光,“我相信我兒子。而且你也保證了呀。再說了,有你看着點兒他,他也能少走些彎路。”
我點點頭,為我老相好的理解感到十分感動。
想了一會兒,我搖搖頭,嘆口氣。
“不去了。讓他自己作去吧。我要休一休,其實我身體真的不大好,最近。我是真心想養一養。”
湯翡過來摟住我肩膀,謹慎開口:“叔黎,說實話,我是……嗯……能理解,不支持。但如果你們真的有緣分,對于我來說吧,除了這個輩分不好論之外,沒什麽的。”
我沉默。
“你相信我,我是能接受的。要不然我也不會和你交朋友。”湯翡從口袋裏抽出一封信,“去吧,幫我帶給韞子。小家夥可能是忙,也或許是我什麽事兒惹到他了,根本不理我。替我勸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