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各個季節有不同的味道。屬于秋天的,是霜氣、是葉氣,是從好遠好遠地方的松樹梢上吹過來的一點松香氣,凜冽而不甜膩。
是啊,秋天的天那麽高,自然也要有頗具豪俠氣節的味道來襯托。
湯韞子參加工作這月餘的時間,朝廷裏沒發生什麽大事情——可能也發生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眼看着湯韞子眼裏的光從最開始紮眼變得漸漸黯淡,想說兩句吧,卻還不知道該勸點什麽,幹脆就不開口。
這天他又在謄公文的時候,恰巧趕上孟小公子過來找我要前幾屆考試的題目。我也看出來湯韞子不願意抄,于是就扣了孟谙谙——“來來來,幫趙叔叔抄點東西。韞子,你去把這個交給刑部的顧尚書。”
孟谙谙坐下,松松手腕兒,低頭開始照寫。
“趙叔叔你也不想我,我剛來就叫我幹活兒。”
孟谙谙是我上司國子監祭酒孟培仁的廢物小兒子——這還真不是罵他,這是他自己起的。孟培仁本身也不想讓這個小兒子走仕途,于是打小兒就只培養了他一手好字,其餘的教的都是吃喝玩兒樂。要說這搞教育的就是膽子大,思想比較超前。孟谙谙這麽散養了二十幾年之後,成效還真不錯。他是個很有靈氣的孩子,知禮節懂進退,善良溫和。反正在我這兒,孟家的幾個孩子,我最喜歡他。
我倒壺茶水慢慢地喝,孟谙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
“趙叔叔,我爹什麽時候打算退休呀,他和您提過嗎?”
我想了想孟培仁的樣子,通體打了個寒顫。
“沒。”
“诶……其實我最近也煩着。我那個夫人,不是清流家的孩子嘛,總是防我,跟我不是一條心。”
“她怎麽?”
“嫌我沒文化。嫌我爹是宋大人的人。”
我想了想,也是。我和孟培仁都是宋元的學生,在張靜修他們眼裏,國子監早就烏煙瘴氣的了。
孟谙谙寫了一會兒,我找到前幾屆的卷子副本給了他,他就走了。湯韞子久久不回來,我呆得無聊,就打算回家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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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收拾着,湯韞子回來了。
我這人其實特別慫。我其實每天都不知道該和湯韞子說些什麽。
湯韞子穿深青的袍子,襯得他更白些。他彎彎眼,“趙大人,要走呀。”
“是啊……要不……呃,一起吃飯?”
湯韞子想了想,點點頭。
啊,我是一朵煙花,我在天上。
我跟湯韞子還有老相好兒一起吃了無數頓飯,大概他對他爸爸了解多少,對我就了解多少。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像原來跟老相好兒吃飯一樣順順溜溜地跟湯韞子交流。我手抖我嘴瓢我握着筷子的手心裏都是汗,我聲音顫巍巍地答湯韞子的每句話,比我考殿試的時候更認真一百倍。
湯韞子笑眯眯地像個大廚子,我則像是一塊本來很韌的牛肉,卻被他用刀背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從頭到尾都拍松。
吃得差不多了,他一句一句灌得我醉醺醺的。我目光迷離,臉上發燙,腦子卻空前清醒。
湯韞子也終于不再端着,他極無奈地嘆口長氣,話藏起來一半,“趙叔叔,您說……您怎麽……”
是啊……我怎麽,我怎麽……
我緊緊閉上眼睛,再睜眼看他時,還是那個已經醉了的趙叔黎。
我傻笑,“我?我怎麽了?”
我真是個惡人,我的感情讓這個孩子困擾,讓他承受了不該承受的壓力。
我真是很過分啊。
“韞子,你給我點時間。”
湯韞子愣一愣,沒再繼續話題,只是指着窗外停着的轎子說:“趙叔叔,不曉得你還記得不。我七歲的時候你領我出去玩兒,然後,”他輕輕笑一聲,“然後我在你肩頭上,也是這樣,指着一個轎子說,诶趙叔叔你看,它好高啊。”
“是啊……”我撂下酒杯,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入夜的青曲,遍地都是融融的燈光。那轎子沉默停駐,背後是對面米店更沉默的木制門板,以及兩盞随風搖搖的紅燈籠。
那家主人可能回家了。
我家裏現在誰在呢?
老混蛋趙季黎?
還有傻乎乎的蔣煥?
湯韞子也半醉,目光盈盈地看向我,“趙叔叔,您到底叫什麽呀,是省錢的省,還是吾日三省吾身的省呀?”
我剛想答,卻忽然明了,他這問題,并不需要我來回答。
他說舊時光,說往日,說我的名字,說他爸爸,說我和湯翡的交情。說這些無非都是想告訴我,我是他叔叔,也只能是他叔叔。
我其實很想辯白一句的,我喜歡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段長長的苦苦的單相思。我從沒奢求能和你一起生活不是?你又何必這樣非要把我這點念頭都斷絕了呢?
夜風習習吹進了大堂,棚頂的挂紗在動,我杯裏的酒也在起漪紋。
就這樣吧。
我記得我三十五歲上,喜歡了一個如意樓的小男孩兒。他是官宦人家出身的落魄子弟,也是像湯韞子這樣,一點兒一點兒也看不上我。不過他說得更透,他指着我鼻子罵我是讒臣。那一晚上我倆相對蠟燭坐着,我問他,他不說話,開口就是罵我。我也是從那時候知道,原來我在基層人民群衆心中這個形象已經敗壞到了這種程度。
我說你別罵了,你不累我也累了。
他說不。
我說那你繼續。
又過了一會兒,他喝茶水潤嗓子的空當,我問他看沒看過《紅鬃烈馬》,他沒作聲。我想世家的孩子大多從小都是在戲園子泡大的,不能不懂,于是就自作主張地叨叨。
“裏面有一段兒,武家坡。有幾句詞: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顏不似當年彩樓前。”
他懵懵的,但很快又換上了那副恨恨的表情:“讒臣。”
把我噎得夠嗆。
我這人想得多,說得少。有時候還真想拉一個人好好絮叨絮叨這麽多年的心事。那次真是我為數不多的真的想和外人說起我的想法,卻沒成想,那人并不懂我,也沒耐心聽我一個讒臣說話。
也好也好。
我望向坐對面的湯韞子,幹澀地笑了笑,“叔叔啊……叔叔叫趙省,三省吾身的省。”
他眉心動了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回得家來,季黎和蔣煥正坐在院子裏搖骰子。見我步子搖搖晃晃的,大概是想坑我點兒銀子,就趕緊叫我去玩兒。
“我給你們當裁判吧。”
“才不,你老人家眼睛都花了。”季黎挖苦我道。
“那你以後不要吃老人家家裏的米。”我走過來坐下,“诶喲地真涼,”說完我順手抽過了趙季黎屁股下面的一個墊子,卻發現是我的枕頭。趙季黎看大勢不好,丢下他隊友就跑,但還是被我當場抓獲,兜頭就是一枕頭。
“哥哥哥哥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蔣煥快來攔住他啊!”
我嘴上叫嚣着要打死他,手上卻沒用力,再加上是枕頭,就更是輕飄飄一下,也不知道趙季黎喊個什麽鬼。
蔣煥攤手:“哥哥你就打吧,我看他就是找打。”
我對蔣煥投去贊許目光,也不知道天這麽黑他能不能收到。
“看看人家蔣煥!”
“他坐的也是枕頭啊!”趙季黎繞着圈兒地跑,蔣煥脖子都快扭斷了觀看盛況。
蔣煥舉手:“哥哥我坐的是季黎的!”
月色如銀,光輝清冷又純淨。
我實在追累了,躺在一旁的搖椅上看他倆搖。天色越來越深,四下裏越來越靜。
我感覺不到冷,腦子裏亂哄哄地好像有一萬只鴨子在吵架,又好像有人在唱戲。一會兒是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一會兒又是水動風涼水動風涼夏日長。然後是上學時候先生點着我腦門兒說莫問平生意別有好思量,是那個小男孩兒罵我讒臣,是我高中狀元時候鮮衣怒馬游遍青曲,是帽檐上,我非要加上的一朵海棠。
诶喲,不知不覺我都已經四十四了。
真快啊。
岑如和湯翡因為我的關系也算半個朋友,聽說老相好兒不理我,岑如非常憂心,于是組織了一次我們仨人的見面。
岑如風雅人嘛,自然不會吃吃喝喝來解決。
他領我倆爬山去了。
青曲郊外有一座土包——名字我真是沒記住,大概是前朝有個什麽大人物來這兒題過字——對這大人物是岑如他爸爸,所以這山也就火了起來。逢年過節時候,山上總是有家長領着孩子來。
這山上樹種雜,進了秋門就五顏六色的,非常讨人喜歡。
這天早晨有點冷,地上金黃的是草,灰的是土地,土地上下了一層霜,兩相調和就是灰色。還有一條青色的路,鋪的是磚。
湯翡撅下一截小樹叉,“诶岑公子認不認識樹呀?”
岑如搖搖頭。
他看我一眼,沒說話,又繼續往前走。
岑如早些年瘸過腿,這些年一直吃藥,加上太醫做複健,恢複得其實還挺好的,平時走路跟一般人無二。但爬山還是有點吃力。
湯翡賭氣似的在前面走,我攙着岑如在後面跟着。
岑如身上有股薄荷的味道,細聞又不全是薄荷,大概是冰片。
“岑哥哥你身上真好聞。”我跟岑如向來是沒大沒小,直窩在他肩膀上吸啊吸。岑如走得不舒服,卻也沒推開我,只是問道:“你和湯翡咋認識的?”
“我倆啊。我倆是少年相識啊,我倆金風玉露,我倆情投意合,他叫我老東西,我叫他老相好兒。”
“別扯。”
“其實是他救過我一命。他家本來是守着官道開茶攤兒的,”我笑嘻嘻地回話,“我原來窮啊。”
“窮?”
我點點頭,相信岑如可以感覺到,畢竟我的腦袋現在還靠在他肩膀上。
話說回來他也好高啊。
“你看,伯仲叔季,我都已經排到叔了還是家裏的老大。為什麽?因為我大哥二哥去世了呀。都是餓死的。至于你說季黎,他跟我不是一個爸也不是一個媽,是我□□帶過來的孩子。”我覺得有點扯遠了,決定往回扯一扯,“我那時候窮啊,又冷又餓的就倒在他家桌子上了。”
岑如笑出聲:“你這是故意的。”
“可不是,我是真昏過去了。後來湯翡就一直照顧我。他家人心腸好,給我做衣服給我錢讓我考完。沒成想就真的中了。”
湯翡從一塊大石頭後面露出半個臉,手裏還拿着小樹杈,“快走呀,來攆我。”
岑如笑着招呼,“你先走着。這山我爬了八百多次,我倆走不丢。”
湯翡“噢”了一聲,飛快地跑走了。
岑如停下腳步,我不再在他身上癱着,站到高一級的石階上。他微微仰頭看我,“好吧,要是不想說就不要說了。你诓誰都行,但瞞不過我。就你這個樣兒,告訴我家裏八代都是種地的,我除非腦子壞了才會信你。但也不能逼你,我就是随口一問,你也不用有壓力。”
說完他伸手正了正我的帽子,我半彎着腰,把手背在背後,嬉皮笑臉地回他:“錯了,忘了你是誰來着。怎麽瞞得過。”
“可不是麽。”
我倆并肩往山上走,霧氣漸漸散去,太陽漸漸升起。
到了山頂,我輕輕向下看了一眼。
“這兒的确是妙絕。”
雲一片一片擠在一起,連成海洋。整個青曲城被遮得嚴嚴實實,近處遠處都是白色,百米地方有山,加上我們腳下的這座,稀疏地站出一個圈兒。陽光好,雲像真的,讓人想踩。
我探頭探腦地扒拉湯翡一把,“老相好兒,你說這要是上雲上走一把,是不是就算是死了一回了?”
其實我想說的是,死了之後,升到天宮的感覺。
湯翡白我一眼:“不是算,從這兒邁出去,你是真死了。”
岑如帶着侍從上來的,看着他們搭棚子去了。湯翡也終于不得不和我說話了。
“那不正好兒。”
湯翡攤手,“我可沒勸你死。”
“你別這樣。”我胳膊搭着湯翡肩膀——但凡是我身邊有熟人的時候我就很難好好站着,“相信我,我不會對韞子做什麽的。”
“發誓?”
“我發誓。”我拍了拍湯翡,“你就別因為這事兒跟我鬧了。也趁早給韞子找個好姑娘。”
湯翡不說話,我擡頭看茫茫雲海,忽然就很想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