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老相好兒湯翡,三天前還因為他兒子考上了進士留了青曲——又恰好分在我手下幹活兒而激動得恨不得管我叫爸爸,今天他就連口茶也不肯施舍給我,對待我就像是跟花魁私奔了的不孝兒子。
晚上吃飯的時候。
“你那是作的。”趙季黎第一個跳出來對我落井下石。
我把渴望得到同情的、無助的、楚楚可憐的目光移向蔣煥,“小蔣你是實誠孩子,你跟哥哥講講,你也這麽想嗎?”
蔣煥的小肥臉上浮起一點笑,點點頭。
“沒您這麽辦事兒的,哪個當爹的能受得了自個兒十幾年的朋友忽然說愛上了自己兒子呢。”
這句是蔣煥說的。
我痛心疾首。
“蔣煥,你跟着趙季黎那個混蛋學混蛋了,這可不好着呢。哥哥傷心了。”
其實我也覺得我挺混蛋的,湯韞子——就老相好兒的兒子,那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爹沒認識他娘時候我們就一起混,他名是補樓,還是我嘔心瀝血翻了三天古籍起出來的。
但我真是,一見他,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情緒。
大概從他十六歲那年開始吧。
他娘死得早,他爹是個做生意的俗人。一般當官兒的都自恃清高,不喜歡和商賈來往。但我本身就是個俗人,端也端不起來,所以常常和湯翡一起喝酒吃肉。
印象裏湯韞子永遠是安安靜靜的,我們喝酒他練字,我們吃肉他看書。偶爾趕上他爹上廁所的空兒我迷離盯着燈出神兒的時候,他還能湊過來問我:“趙叔叔,這字念什麽呀?”
老相好兒生意越做越大,他家房子越蓋越高,我卻還是那個人微言輕的所謂棟梁搖籃的國子監的二把手,多年沒升遷。
湯韞子也出落得越來越讓我移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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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風和暢的孟春時節,老相好兒請我去看他家新修的亭子,我惦記着他私藏的好酒,一下朝就颠兒颠兒來了。小跑到門口,卻和湯韞子撞了個滿懷。
他眼皮雙得精致,看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瞧向人的時候又溫柔,眼角積着的淺淺笑紋在陽光下面熠熠發光。
個兒頭上湯韞子随了他爹,比我還要高一點,搞得我要仰着瞧他。
他翹起唇角,不大好意思地紅了臉,颔首打招呼:“趙叔。”
我啞着嗓子,“啊。”
寒暄幾句,湯韞子轉身走了。我走了幾步,忽然停住,鬼鬼祟祟溜到大門口。我當時的樣子,用李清照的話講就是“和羞走倚門回首”,用湯翡把我當場抓獲的話說就是“一個非常不要臉垂涎別人兒子的老流氓”,用邸報的話講就是“號外號外青曲地區頭號曲別針又打算向良家子弟下毒手了”。
我的樣子,不要緊。
湯韞子的樣子,才要緊。
我只看見他一個背影,一個穿着珠灰袍子的少年人的清瘦背影。他帽子戴得端端正正,淺色的領子圍着一截兒白皙的脖頸,後背挺直,寬肩細腰。他垂下來的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衣角輕輕掠地,摩得青石磚似乎是更透亮。
直到這個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
那時候我就跟湯翡說,完了相好兒,我好像愛上你兒子了。
他不信。
我特別矛盾,一方面是在和老相好兒怄氣方面,在下從來沒輸過。越是他不信的我就越是要證明給他看。
但另一方面,這畢竟是他兒子。我再怎麽好勝,也不能不要臉不是。
要命的是我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又看見湯韞子了。他快考鄉試了,找我來做輔導。我發現我根本聽不清他說話,他說着說着我就走神了。不僅聽不進去,更是不能多說。話到嘴邊的每一句,我都要強烈抑制着自己對湯韞子的不正當情感,壓抑着自己想要調戲他的沖動。
這麽忍了七天,我決定,算了,這臉,老子不要了。
但我決定,忍到他考完。
大概是湯韞子被我吓到了,畢竟他從開始工作我就幾乎是每天都守在他身邊,恨不能把桌子都搬到他身邊來。
最後湯韞子實在是被折磨得不行,決定把桌子搬到我辦公室。
國子監的大夥兒都以為他是關系戶。
我多想大聲告訴大家我這是真愛啊。
湯韞子那天走的時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愣,滿心甜蜜,還以為是多年堅持有了結果,他接收到了我彌散在空氣中的愛意。
結果那天晚上我老相好兒就打上了家門。
我家號稱是全青曲最幹淨也最不幹淨的地兒——從不存女人,男人卻怕進。
我年輕時候離經叛道張揚個性,就在快因為這個喜歡男人的事兒被人辦死的時候,先首輔岑碧岑大人的兒子,被陛下用八擡的大轎從一個山溝裏被接進了宮,賜住樸璞居。因為陛下男女通吃,所以大家夥兒也不好再叫嚣着要清算我,我也就此被放過。
但從那之後也沒升遷過。一個部門窩了二十年,大概翻漏史冊,也只有我一個。
不過也很感謝皇上沒有給我一個上升的機會。因為如果我要是升了,就真成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那種要死要死的奸臣了。
我考試那年主考是宋元。彼時宋學士的名聲還沒有這麽次,也不過就是個清貧的中級官吏。他是狀元出身,又算得是半個帝師,所以我們一撥人真是都打心眼兒裏對他很尊重。
不過後來情勢就不好了。
宋元風生水起,漸漸也開始藏污納垢。以張靜修為首的一派清流打出了“師徐”的名號,大概是說想像當年徐黨辦毛黨一樣拿下宋元吧。兩方惡鬥,朝廷上天昏地暗,我甚至覺得每天只要往大殿裏一戳,空氣就沉得我連腰都直不起來。
但又能怎樣呢?
我不過是宋元想都想不起來的一個落魄門生。
二十年不升,自然是有一定原因的。
第一,我是滿朝跟岑如走得最近的一個大臣。其實我與他有些惺惺相惜,但又覺得他比我幸運多了,至少還能有個皇上一直陪着他。他呢則是覺得我比他幸運多了。他朋友少得可憐,我卻總有一群人前呼後擁。
我非常認真地想過,第二次再見岑如的時候,我非常認真地回答他:“岑娘娘,您不用羨慕臣。其實,臣只是臉皮厚而已。”
第二就是,我不想動。
大概是第一眼看見宋元就覺得他的野心實在是太大了吧,我覺得我在他手下只有當槍的命。與其這樣我寧可在國子監窩一輩子。
他有野心,他有能力,他有匡世濟民的想法。
但宋元,不會裝。
他眼神灼灼而銳利,語調激昂措辭精準,舉手投足都分明在說:天不生我宋戊其,朝廷萬古如長夜。那時候我跟其他的新科進士一樣跪在地上,我身邊那位同學還被宋座師的激情洋溢的講演給感動哭了。
我一邊給他遞手絹一邊就想,宋老師啊,真棒,也真可憐。
只有他這樣的人,堪稱是帝國脊梁。想要維持我先首輔岑碧開創中興局面,光靠幾個清流喊喊口號是行不通的。張靜修這人好則好矣,可惜只剩個好。宋元心狠手辣,自己在都察院的時候一本奏折參了三分之二的直隸官員,不給大家留情面,不給自己留退路;在外掌兵的時候,關城門殺俘虜,也是從來沒有手軟。
我常大逆不道,說我宋老師乃是孤臣孽子結合體。
他是個孽臣。
張靜修是參不倒我宋老師的,宋老師也還不至于無聊到要對張靜修趕盡殺絕——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敢,他是沒時間。
我真是不想讓湯韞子過來攪混水。
但是不巧好不巧,他座師正是那個張靜修。
就在他考中的那一刻,我倆就已經是兩個陣營的人了。
就連吃席也坐不到一張桌上了。
內閣挂名首輔薛清薛大人終于要退休啦,大家都興高采烈,然而心裏也是真舍不得。
薛老大人直爽赤誠,年輕時候號稱刑部拼命十三郎。一生頗有家資,所以從不屑貪污受賄。神童出身,非常有天賦的薛老大人,這一輩子也不曾向權貴低頭,一直是随心所欲地正直無畏地活着。
他接替張朗的班兒,臨退休了被調來當內閣的頭兒。他也确實極懂制衡,盡量把所有水花都壓在了水面下面。
退休的宴席是在老大人自己家的酒樓辦的。
宋元的人一派,中間坐着不左不右的溫和派,另外一邊是張靜修以及他的清流們。
其中就有我心心念念的湯韞子。
岑如是老大人看着長大的,本是要盡薛老大人兒子的職責,與他一同喝酒的。但他近來身體越來越差,薛老大人就叮囑他好好調養盡量少沾酒。他跟薛家的家眷們并不很能聊到一起,于是就拎着筷子滿屋子找我,終于在一個旮旯找到了正在和吏部主事搶豬頭肉吃的在下。
“過分了老岑,你這個拎個筷子就來了,不像話。”
岑如打身後抽出一個板凳,“誰說的,我自帶了板凳。”
他在我身邊落座,吏部主事去別的桌兒尋摸豬頭肉去了。桌上的人兩三成組進入讨論階段,我和岑如背後是窗,一陣一陣涼爽的秋風吹過來,只覺得是通體舒暢。
我正舒暢着。
“窗戶關上,我冷。”
“那你別找我吃飯。”
“你這人……”岑如特點一向是臉上永遠挂着笑,我還真猜不透他下步要說啥。
不過他笑起來也真是很好看,說不出來和我弟弟季黎哪兒像,大概是都有點誘人。
“關了去,太吵了,我有話要和你講。”他哄道。
我去關了。
“什麽話?”
“沒啥話,我就是冷。”
我作勢要去開窗戶把他扔下去。
岑如笑嘻嘻地抿了一口酒,“啊真好喝。雖然我沒話要和你講,可我總覺得你有話要和我說。說吧,那個補樓的事兒。”
“啊你說他。”我下意識瞥了那個方向一眼,沒瞧見湯韞子。
“我可勸你一句。”
“岑哥哥講。”
“诶你們這幫人!這麽煩人呢!挨個兒叫我哥哥。”岑如沒好氣兒地嘀咕,“我可勸你,人家這仕途才是剛開始,你是老狐貍,看得通透。可這孩子還想報國呢,還想好好工作呢,你可不許帶壞人家。”
敢情是覺得陛下缺了一員幹将才來找我說和。
“通天老狐,醉辄露尾。”我嘆口氣,“大抵湯韞子就是那杯酒。”
“诶喲喲。我這雞皮疙瘩。這話光我就聽了不下十遍了。”
我的目光依然深沉,語氣依然嚴肅,點頭還是那樣的堅定而有力。
“是的同初哥哥,兄弟我雖然愛得多,可是對每個人,都是真愛。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無關家族門楣,無關子嗣産業,無關仁義道德,無關廉恥修養的,一種無比真誠的傾慕和愛意。我愛輕薄貧賤美麗的小倌兒,但這不妨礙我愛端莊溫潤一身正氣的湯韞子。”
岑如苦笑搖頭,“你啊你啊,咋這麽貧。你越貧我越覺得你心裏苦。”
是啊,我心裏苦啊。
我愛這個愛那個,可是從來沒人愛我。
“我才不苦呢。我家門口有個傻孩子,每天出門我給他塊糖,他就乖乖管我叫爸爸。”我也苦笑,岑如說我通透,他自己其實才是通透得不得了的人。我推他一把,“轉過去不許看我,再看我我哭了。”
岑如伸手摸了摸我腦袋,輕笑道:“傻孩子。”
就別說是老皇帝了,就是我見了岑如,也真是——好喜歡啊。
我假托醉,流下兩行似是而非似假還真的淚來,又推岑如一把。
“滾。”
作者有話要說: 沒話說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