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山上燒炕的。那段日子我常窩在炕上暖和的那個角,背靠土牆,身上裹個嚴實,再推開半扇窗戶,看藍藍的天。
說是那段日子,其實也沒有幾天。
天是淡淡的藍色,像貓的眼睛。天顏色不常變,天邊的顏色常常變。我見過淡紫的蛋黃的深藍的淺紅的,我從沒想過天上還有這麽多顏色。多到我覺得人間的顏色都是從天上借過來的。
第三天的一大早,陳雀來看我了。
我見她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小陳雀,淮王爺的掌上明珠,他的小女兒。
因為淮王特別喜歡她,所以——雖然他膝下有不少的閨女兒子,只管兩個叫寶。一個是她同母的親哥哥,淮王世子陳向元,小名兒大寶,另一個就是她,陳二寶。
我爹也不是一開始就存着卧底的心的,他是真的想通過給淮王當幕僚來報效國家的。我全家老小那時候搬出了宗族聚居的大宅子,在淮王府的一個偏院兒住。季黎那時候小得很,也就一兩歲,我二哥要考試,天天關起門看書,家裏最閑的孩子只有我。
我那時候不叫趙省,我媽天天叫我狗都嫌。
陳雀也是偶然發現她家的一角住着一個狗都嫌的。那是個春天,她放風筝掉到了我家院子裏,我抓住了她的金魚,跟她說你把頭上的簪子給我,我就把金魚還你。
她摸摸腦袋:“哪有簪子?”
陳雀生得十分俏麗,小時候就已是非常出衆的一個女孩兒。
我走過去,一手拿着風筝,一手從袖子裏倒出順我娘的草标,手腕一轉,插在她的發間。
我說你再摸摸。
她又摸摸。
“咦這個不是我的。”
我把風筝遞給她,說,那個也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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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之後我還在想,這是哪兒來的丫頭,長得這麽漂亮,一雙眼睛會說話似的。
從那之後她就常常來找我玩兒,我這才發現她是個愛動的人。她爬樹爬房梁,用彈弓打麻雀,撲到草間抓蛐蛐兒。而我就只能是耍耍嘴皮子的功夫,逗逗鄰居大娘二娘,和小商小販讨讨便宜。
“啊?敢情你天天窩在家裏?那多沒意思。”
她照我小一歲,卻跟我差不多高。那時候男孩子總是長得慢些。我拒絕跟她進行戶外的活動,因為她總仗着跑者比我快跳得比我高欺負我。我被她摔到河裏去過,扔到深山裏去過,還有坐在樹杈上不敢下來,抱着大樹哭了一宿的時候。
我倆見面,永遠是她說去外面玩兒,我說咱坐屋裏看會兒書不成嗎。
我倆生氣,開頭永遠是她把草标扔回來說再也不和我玩兒了,結尾是她巧取豪奪地又搶回去,喜滋滋地戴上。
哦還記得我爺爺說的那個,舞刀弄劍的人最沒力量嗎?我那時候特別委屈,但雖然委屈,我還是踩着好幾個凳子上去偷偷把舊弓箭拿下來了。
磕得鼻青臉腫地回了淮王府,陳雀問我怎麽了,我說沒事,剛才遇見攔路搶劫的我教育了他們一頓。他們感激涕零跪倒在地叫爺爺,然後送了我一副弓。
她笑得跟個什麽似的。
那時候陳雀是個很善良的姑娘,就拿我送她的東西來說吧。她要什麽有什麽,我去她房裏的時候見過她堆得跟小山似的首飾,她卻堅持戴我送的草标;我也見過她父親軍隊裏精良的弓,雕着花兒的刻着字兒的,什麽材料的都有,可她每次跟哥哥們出去打兔子,還是會用那副我從滿是灰塵的舊書櫃頂兒上搶救下來的舊弓。
噢,錯了,這也不能說是善良。
只能說是,她喜歡我。
是,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我倆不像是什麽話本小說裏郎情妾意卻橫遭家長反對,然後我倆雙雙化蝶或者挂東南枝什麽的。因為她爹疼她疼得不得了,而我家條件也并不是多麽多麽的配不上。
所以我倆,定親了。
不知道那個歲數還算不算是娃娃親,反正我倆是很小就認識。
她娘一抓她去學堂她就狼哭鬼嚎地叫喚:“我不要去!我去了看見我公公!我緊張!我學不進去!我要讓趙省教我!”
等真的磨來我教她了,她又會一個瞌睡接着一個瞌睡地打。醒了之後揉揉眼睛說:“沒事,一家有一個認字的就成了。你還能跑了不成?我不認識,你就念給我呗。我一看字就惡心,就困。”
我倆的事兒要是真讓我說我能說三天三夜不重樣兒——我倆打升官圖我畫過她一臉花;她往我衣服裏扔過螳螂和螞蚱;我倆都生在北方,第一次坐船的時候她緊緊閉着眼睛拉着我胳膊不敢出聲,其實我更害怕,所以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身上總是一股甜甜的李子的香氣不分春夏秋冬;她因為身體好所以冬天手也很熱,就總給我捂手。
還有那次我生病,睡得暈暈乎乎的,偶爾睜眼忽然覺得閃過一個黑影兒,溜進來的人說聲是我呀——那時候冬天,她記得我生病一吃鍋包肉就好,于是偷偷叫醒了廚房的大師傅倆人輕手輕腳地半夜生火給我炒了幾塊兒。
我特別感動,熱淚盈眶。
吃到一半她告訴我這是她親手在山上打的獾子。
我全吐了。
陳雀比我還難過,說忘了我不吃野味。她就是覺得自己打的東西我吃起來能更香點。
說着說着開始哭。
我說你別哭了,別哭了,哭得我心都化了。
反正第二天我結結實實挨了頓打,我娘一大清早起來發現我抱着陳雀睡得特別香。陳雀探手一摸我已經退燒了,眼珠一轉就聲淚俱下地跟我娘說我欺負她。
我當時百口莫辯,她全副武裝地穿得好好的,我就一件單衣,在祠堂整整跪了一上午。
十幾歲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她往死了折騰我,我心甘情願地讓她往死了折騰。
大概是一門心思認定了,以後就會和對方在一塊兒。那時候陳雀是她自己的,然後我是她的。
可是。
可是終于。
終于還是。
陳雀,我覺得她沒老。雖然很多年沒見她,卻還是覺得她沒老。
“你把窗戶關上,你這個樣子作,你會得風濕的。”
她催着我,自己探出半個身子去關了窗戶。關完窗戶,偏腿上炕,跟我并排。
還搶我的毯子。
“我臉上腫消沒消?”我比劃着問她。
“消了。我跟大夫說,這腫不消不要來叫我,我不來,太醜了。”陳雀又往我這邊靠靠,“诶喲你不出門你不知道,外面那叫一個冷。”她抖了抖,我下意識地就想去摟她肩膀,可是剛動一動,就疼得龇牙咧嘴。
她好像看穿了我的企圖。
“诶喲省省吧,就您這小身子骨。”
說完她從後面摟住了我。
“我剛才開窗戶看見幾只小動物,往林子裏鑽了。”我窩得舒舒服服的,我們兩個真是太熟悉。
陳雀活動活動,似乎是冷勁兒緩過來了,“咋樣?給你打兩只,想吃鍋包肉嗎?我會做了。”
我不正經的勁兒又上來了:“咱倆下一步是不是就該談談孩子。”
“談什麽談我要跟你和離,孩子房子銀子都歸我,你滾出去當你的官兒去。”
陳雀接得流利,卻漸漸帶了鼻音。
“別啊,”我慢悠悠地說,“您別趕我走,我個窮教書的。沒了您這大家大業,我上哪兒刨食吃去?诶诶诶說話歸說話你哭什麽。”我強忍着疼,從懷裏摸出一條手絹兒來遞給陳雀,“來,擦擦。”
她推我一把,就自己悶頭哭。
“怎麽辦?我給你跪下你會不會好一點。”
“會。”
“好嘞給跪。”我是真的想要跪的,卻被她摁住肩膀。
“嗯,好,不跪就不跪。二寶您能別壓着我傷口了嗎?”
她眼眶紅紅地歪頭看我,“傷口在哪兒?”
“渾身上下。”
“你該。”
“是啊,欠你的。”
她看看我,“我聽他說,你寧可被打死,也不說一句軟話。”
我雖然很好奇那個他是誰,可還是要先回答問題。
“是。我想明白了。打我那孫子說一百句話九十九句是錯的,有一句是對的。他說你看你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得走出來了,我吃夠苦頭了。但是你要找我,報仇也好撒氣也好,你盡管來,因為你是陳雀,所以我把命賠給你都可以。因為我欠你的。”
陳雀愣了一會兒,吸吸鼻子,“還挺感人。你就是嘴好。”
“嗯,沒這張嘴我能多活十年。”
“你就貧。”
話不能一直在天上飄着。
得拉回來。
“打我那人是誰啊?”
“你沒見過,他是我爹部下的兒子。”
“跟你另起山頭,然後跟你姓?”
“什麽啊,他本來就姓陳。”
我點點頭。
陳雀擦幹了眼淚,恢複到正常狀态,“我嫁給他了。”
“噢,挺好的。”
“好什麽好,我沒有辦法了。當年我爹兵敗,他救了我。”陳雀擰我一把,柳眉一豎,“我太傷心了。你知道我多喜歡你?”
我體會了一下,這是個問句,我應該回答。
她停頓了一下,明顯是讓我回答。
好,那我回答。
“多喜歡我?”
“我直到現在也還是放不下你。”她看着我,眼神平靜,卻又像是藏着千萬的話語,“趙省你知道嗎,前十年,我恨你恨得要死,我抓住的人但凡是眉梢眼角和你有一點相似我都會把他們千刀萬剮。我聽不得半個趙字,偶爾聽到別人說你說過的話都會壓不住自己心裏的火兒。然而又過了十年,第二個十年,我發現我不恨你了。我只是很想你。過去了二十年,咱倆在一起的時間,也沒有二十年,可是我覺得已經跟你到了白頭了。”末了她嘆氣,“現在想想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是我就是忘不了你。”
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麽,“那他心可是挺大的。怪不得見了我要往死了打。我估計要不是他累了,我現在也已經皮肉分離了。”
“你成家了嗎?”
“沒有。”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可多了。”
陳雀一向很勇敢,這次卻停了停才問我,鼓起勇氣的樣子。
“有我嗎?”
我實實不能騙她,“有過你。”
可我又實實不能騙自己。
上一句也許還很清晰,到了這句可就只剩個輕了。
像一聲嘆息,我自己都聽不見的那種。
“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