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月篇(三)
冥的傷好得很快,上藥時她卻只盯着那一大塊痂輕嘆,“這麽大一塊兒痂,留下定會留下疤的。”
“活該,若是你聽我的傷好前只喝清粥,便不會留疤的。”伏月看着冥皺成一團的眉目,忽而輕輕地笑了。她眉間一直以來凝着的疏離在這輕笑中柔軟了,化作二月的春風,吹動柳枝般恬靜和婉。冥的眼裏映出伏月的笑,閃爍一下,像是也被那和煦的春風吹過。
“你笑起來還是這樣好看。”冥大膽地直視着伏月的臉,像是要把這張臉納入記憶深處。
聽到誇贊,伏月只微微皺了眉,很快收了笑容,面容冰冷地轉身出門去,留下冥在原地不知所措。
迷惘着,伏月又走到那小院子裏。院裏的小屋子已半塌下來,伏月還記得,那是她撿紙鳶時留下的“傑作”。伏月只倚靠着院中那棵古槐,樹皮粗糙得很,像是死去老人的手,仿佛還有殘餘的溫度。伏月想起遇到冥時,冥也在倚這樹枝上,紅衣粉面,像盛放的花。
“你果然到這裏來了。”紅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她跟了伏月一路。
“我方才的話惹你生氣了?”冥小心翼翼地問,低眉順眼的模樣倒是不像她了。她曉得伏月不會回答她,她只希望能瞧見一個輕微的點頭或搖頭就好。
“不是。”出乎意料的,伏月側目看冥,幹淨的眼眸中似滿盈月光,清冽冷漠。
冥稍稍睜大了眼。
“我只是不喜歡有人注意我的笑而已,”伏月撫着粗糙的樹皮兀自開口,“我的母親是一等一的美人兒,他們說,她天生一副菩薩般的笑臉,可惜福份太薄享不到我的孝心,因此他們認為我也應當常笑,才好讓他們時時想起和藹的大夫人的模樣。”
“可笑的是,我連她的模樣都不曾見過。”
“我有的只是這副好看的皮相,作為一個舊花瓶擺在屋裏,青樓中妓子都不如地向身邊這些人賣着笑,什麽都做不到。”
若是自己還有些用處,奶娘便不會被父親遣人送走,奶娘那雙失了神的眼,伏月這輩子都不能忘。想到這裏,伏月抿了抿唇,她不知自己為何要向冥說這些。她是衆人眼裏娴雅玲珑的大小姐,她的軟弱無力,該從不會教人知曉的。
“是我的錯。”冥忽而拉過伏月,輕擁住她單薄的肩。冥的身上依然寒涼,卻終究給了伏月一些溫度。
“無論笑或是不笑,我的月兒就是我的月兒,與這世間任何人都不像。”低低的聲音落在伏月的耳邊,絮語一般,伏月卻聽得清晰。她沒有掙脫開冥的擁抱,鼻尖嗅到這女子身上的奇異花香,讓她想起了血與烈酒,自由與長風。
伏月仔細打量着身邊妖精似的女子的眉目,看着她眼尾的一抹紅,突然問出一句,“冥,我以前認得你麽?”
這大概是伏月知道冥的名字以來第一次開口喚她,冥不自覺地勾了唇,看着伏月,眼裏含着笑,“我不曉得你認不認得我,我只曉得,我認得你。”
“呵,是麽?”伏月低低地笑着,她的笑,的确,與其他任何人都不像。
冥手臂上的傷已經好完全了,伏月卻仍讓她留了下來。
這天,伏月去姨娘屋裏将冥紮好的新紙鳶給秋兒,卻意外地碰到了父親。
那男子和藹地望着伏月,他眼裏有深情的眷戀。伏月知道,那深情是對她的母親的,不是她。
“啊呀,正好,我兒快過來。”父親微笑起來,眼角顯出些深紋,将那一對灰褐色的眼珠包裹起來。他将伏月拉到身邊,拿出一幅畫像給伏月看。那是一幅少年的像,描畫得很是精細,錦衣銀冠,容貌昳麗,一表人才。畫像旁題有名姓,注好了生辰,伏月看着,心下沒來由地惶恐起來。
父親并不顧伏月面上變化的表情,微笑着的眼只是贊許地盯住畫像看,戴着赤金扳指的手在紙面摩挲,好似那畫上的少年才是他親生子,“這是刺史家的公子,去年中了秀才,娶過一房妻子沒有生育,我兒意下如何?”
伏月低下頭不吱聲,她看着地面青磚間的縫隙,想立刻變成一只螞蟻,鑽入其中消失不見。然而磚縫倒是為伏月敞開着,伏月卻變不成螞蟻,逃不了父親的問話。
“憑……父親做主。”伏月深吸一口氣回答,父親還未再說話時她便稱頭暈,行了禮匆匆退下。伏月只想盡快從父親身邊,從畫像旁邊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