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魔王的天國
姬越是個苛刻而不自知的人, 她對自己苛刻,對別人也是相同标準, 之前下令征調奴子, 她連象征性的一點補償都不打算給,雖然各地士族也不圖她一點補償,主要還是為了根本上的利益在和她作對。
打鐵要趁熱,打劫要趁機,識時務的士族基本上已經接受了現實, 有手腳快的, 奴子都點齊錄入征兵名錄了, 但有七成以上的士族一直處于觀望狀态, 魯地被奴隸肆虐的空檔,又有近一成士族放棄抵抗, 剩下的這些士族,姬越下了二次征調令,這一次不光要求送上青壯奴子, 還要求士族負擔這些人以後的軍饷。
這可就過分……好吧,也不算很過分。
魯地的事情鬧得太大, 人心浮動, 很多正當年紀的奴子早都動了參軍的心思,一昧打壓反而成了壞事, 誰也不想半夜起來被家裏養的狗割掉腦袋, 最重要的是, 如果有某個士族家裏的奴子鬧事, 也帶起魯地那樣的風潮來,他們家裏養的奴子是會禦敵于外,還是提刀向裏?
幾乎沒有士族敢保證,他們對奴子兇殘慣了,更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人形牲口能有什麽反抗的念頭。
現在牲口要發瘋,這個時候打死一兩個,怕是要誤了全族的性命!
罷了,罷了!只當送瘟神了!
二次征調令的反響很大,幾乎沒有哪家士族肯死扛的,一方面皇命難違,大家一起扛着也就罷了,別人都服軟了你不退,這就不符合士族處世的觀念了,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能死扛,家裏的奴子就敢下刀!
近來已經有兩起士族被奴子刺殺的案子了,廷尉府明明第一時間就接了案子,卻只把人按在大獄裏不發落,這是什麽行徑?這是公然的威脅!
但這種威脅,還真沒幾個人不吃。
姬越一直覺得自己之前的皇帝都把士族看得太重了,養肥了他們家底的同時也養大了野心,士族是個什麽東西?天子賦予他們管理子民的權柄,并不意味着士族就能手握天子的權柄,更确切地說,五等民是羊,士族就像是羌人用來牧羊的狗,人為犬主,天子豈能反被士族所逼?
魯地的士族清理幹淨之後,聚攏起來的奴隸也漸漸分出了主次,除了魏灼的幾個暗探之外,手底下收攏人最多的是一名叫做黑豬的中年漢子,他先收攏了一批王家的奴子,然後靠着一身本事漸漸打出了名氣,親手殺死過十幾個士族,身邊還有個機靈的兄弟在出謀劃策,好懸沒把魏灼派過去的暗探位置頂掉。
姬越這些日子不光在觀察魯地的戰況,也在仔細觀察奴隸的情況,奴軍畢竟不同于正常軍隊,需要有一個同樣是奴隸出身的主将才能安撫人心,魏灼的人手還有其他珍貴的用處,自然不能浪費在這個上面,所以姬越一開始看好了幾個,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最後選中的就是黑豬。
心思單純,戰力兇悍,有一種讓人信服的氣質,頭腦雖然不靈光,但統率奴軍夠用了。
黑豬自然不知自己即将迎來一場潑天富貴,他這些日子一直處在極度興奮的狀态,殺死王承和之後,他就像是釋放了某種天性,每逢戰事,必然沖殺在前,受傷也不覺得疼,滿腦子都是殺人,直到被黑羊一巴掌扇醒。
黑狗早就能下地了,奴隸命賤,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很容易熬過來,黑狗也是醒了之後才知道,張寡婦沒有打掉他的孩子,現在正在家裏養胎,幾個月後,他就會擁有一個自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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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拼命吃喝,只想早日養好身體為國出力,脫離這千百年來深深烙印在血脈裏的奴籍。
做一個人!
三兄弟之中,想得最多的是黑羊,黑羊雖然也不認識幾個字,但他的心思最細,頭腦最聰明,早就發覺了這個臨時奴軍的不對勁,帶着他們三兄弟的領頭人雖然說是奴子,卻處處都不像個普通人,有一回他甚至窺見這人在寫東西,寫東西!誰家的奴子還會寫字?黑羊見識不多,但他本能覺得不對勁,不動聲色地觀察了許久。
直到有一天偷聽到來自兩個不同士族的奴子領頭背着人用他聽不懂的方言在交流,黑羊終于确認了,魯地的奴軍是有人在背後一手推動的!
誰在推動奴軍,誰能控制官軍,誰能左右天子心思?
想通了關節,黑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感到渾身發顫,一方面為自己的猜想而激動難言,另一方面心中隐隐有些畏懼,他這輩子的眼界只在王家這個小士族裏打轉,第一次接觸到外界的風雲詭谲,帝王心術,一下子就被震懾住了。
近來姬越一直在忙魯地的事情,但其他的事情也沒有落下,頭一件就是雇傭大量羌人養馬,一部分願意離家的羌人送至各地馬場,另外大部分的羌人則在義渠替她養馬,義渠草場凋敝有各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草地被牛羊啃食嚴重,百姓不可能只靠養馬維生,養得最多的還是羊,羊這種東西是會吃草根的,每到一處草場就會吃得寸草不生。
羌人并不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但不養羊他們就無法生活,姬越直接給出了第二種選擇,禁養牛羊,一律養馬,義渠國小人稀,以前是被晉商壓榨太過,事實上只靠養馬的收益,就足夠她把義渠國當個窮郡養起來了。
珍珠公主聽聞這件事,哭得不能自已,幾代之前的義渠王雄心勃勃,不肯替晉人養馬,甚至時常派遣騎兵劫掠晉人,直到後來被武帝打怕了才真正臣服,但也就是武帝之後,羌人的境況就一年不如一年,現在哪還有什麽雄心壯志,莫說樓蘭想獻國,義渠難道就不想?誰不想讓子民過上不愁吃喝的日子?誰是鐵打的心腸,願意眼看着族裏年年有人餓死?
晉人的陛下真是一位英明又仁慈的聖君!
這一點上樓蘭的明月王子是有不同意見的,他在驿館提心吊膽了很長時間,又被姬越召見了兩次,商定了具體在樓蘭綠洲開墾田畝,教導種植,乃至派兵駐紮的大小事務,這些會由明月王子直接轉達樓蘭國王,等樓蘭王到了,姬越大概只會象征性地見一見,畢竟她真的是太忙了。
明月王子對這個時間點發生的事情印象不深,但他知道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好的,他從那巍峨富麗的晉宮走出來時,心情一度宛如陽光般明媚,直到迎面有個脊背略彎的中年官員和他擦身而過。
那名官員還對他行了一個小小的禮節。
明月如墜冰窟,熔金般的雙眼倒映出人間地獄之景,他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那個之前被他遺忘掉的,那個被時光之神藏去蹤影的,屠滅樓蘭的魔鬼。
随行的官員用不太熟練的樓蘭話說道:“那位是我們朝中的九卿之一,粟官窦英,陛下召他應該是為了分撥一部分農人到樓蘭教導農桑。”
明月怔愣了很久,這才點了點頭。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改變,他不應該再拘泥于預見,只有真真正正接受命運,才能進入魔王的天國。
姬越召窦英确實是要分撥人手到樓蘭,樓蘭作為一個綠洲中的國度,百姓基本上不通農桑,青壯靠給商人運貨為生,明明占據一塊肥沃綠洲,卻要靠着苦力維生,姬越初步打算把樓蘭建設成為一個進入沙漠之前的補給站,一旦開戰,糧草是大問題,莫說中原糧多,運輸先要一批人手,這批人手路上要吃掉一部分,回來也要消耗一部分,樓蘭就算不能成為真正的糧草供應點,至少也不能讓晉國貼糧補給。
姬越畢竟不是專業人才,她只是有一個大致的設想,具體還要看粟官署怎麽實行。
窦英對此提出了幾點意見,大部分都是為了更好地落實姬越的設想,基本上只要姬越提出的要求,他都會努力想辦法解決,而不是推脫責任,姬越很喜歡窦英這種腳踏實地又老實肯幹的臣子,并且他不光有能力,還很懂得感恩,第一批提拔上來的寒門裏,唯有窦英真正算是她的心腹之臣。
關于樓蘭的事情,君臣商議了小半個時辰,越商議越是合拍,正好到了飯點,姬越便道:“卿不必拘泥,一起用膳吧。”
窦英有些惶恐地應下。
姬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個人吃了兩碗精米飯,一大盤白切肉,一張面餅,吃相普普通通,不算很文雅,也沒有太粗魯,窦英則是很注重禮儀地低頭用食,但他心裏很沉重。
天子尚儉,士族卻是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他做小吏時就聽聞上官請客,席中珍馐無數,號稱“賽禦宴”,本是誇辭,但如今見了才知道,原來天子吃得尚不如一介士族郎君精細。
窦英的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憤怒,仿佛能燃燒一切,他想為自己的陛下做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