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攤牌
到了午後,我回到屋子裏,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本還想着帶走幾個小物件,後來一想,才記起屋裏什麽都沒有,全被大少爺燒了。
我将包袱扔到床尾,在床沿邊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突然想了些事情,于是往床頭挪近,在枕頭下摸索出一個東西。
一個紅色錦囊,上面繡了個“福”字。
我拿在手裏掂了掂,清脆的碰撞聲響起,裏面是一串銅錢。
忘了是哪一年除夕,大少爺送給我的壓歲錢。當時他說,這銅錢沒多少,可錦囊卻是個金貴的,要是哪天吃不起飯了,讓我拿去當了,或許還能撐個十天半月。
往事歷歷在目。
而這錦囊,便是往昔的美好留給我的唯一憑證。
我将錦囊一并收進包袱裏。等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我坐在屋子的木椅上,呆呆地望向院子外。
這一坐便是到了半夜。屋子裏沒點燈,夜幕漆黑,天地一片死寂。
院外的長巷中傳來打三更之聲,在這樣濃黑的夜裏,一點聲響都聽得尤為真切。我仍是端坐着一動不動,呼吸幾不可聞。
過了一小會兒,門外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響,很快又靜了下來。又過了半刻,門縫間突然吹進來絲絲縷縷白色的煙霧,那一縷縷白霧很快就舒展開來,在空中彌漫開來,罩得影影綽綽一片。
借着門外微弱的光,我看見了滿屋子的白煙,幾乎要将我淹沒。
果然,在我熟睡的時候,最放心無防的時刻,發生了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我擡手捏住鼻子,揚聲道:“請你的主子來見我一面吧。”
門外的人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吓,瞬間有什麽東西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響。緊接着,就是急促離開的腳步聲。
我嘆了一口氣,起身将房門打開,讓夜風将煙霧吹散。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等煙霧散盡後才重新回到屋子裏,将燈點亮。
Advertisement
約莫過了兩刻鐘,院子裏傳來了一點聲響。
終于等到了。
我站起身來,朝門外望去。
一個華服麗人被幾人擁簇着,如群星拱月般,翩翩朝我屋裏走來。文園好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那身影越來越近了。
我迎了上去,朝着中間那人彎腰拱手,将禮數都做盡,“見過夫人。”
這位大少奶奶想必你也不陌生,正是當初與大少爺退婚的林家小姐。你看,大少爺最後還是如願将她娶回來了。
林氏長裙逶迤,施施然走了進來,儀态大方地在桌前坐下。伺候她的人識趣地候在門口,看來是為了騰出地方給我倆人說話。她坐下後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指示,我只好半弓着身子不動。
半饷,只聽得清脆柔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只聽說文園住了位貴人,沒想到卻是這般出色的人才。無須拘禮了。”
我如獲大赦,趕緊又一福,恭敬道:“謝夫人。”
“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林氏笑吟吟問道。
我看了看她,輕輕一笑,“鄙賤之人,污名只恐髒了夫人的玉耳。”
林氏聽了也不生氣,還是一臉盈盈笑靥。
江祺娶的夫人,我還是第一次見着。
眼前這位江家的大少奶奶,容貌嬌媚,端莊大氣,薄施粉黛,肌膚吹彈可破,猶如清水芙蓉一樣的美,連我都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果真跟大少爺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
“我夜裏睡不着,閑逛到此處,看見先生屋裏燈火通明,不知道是有什麽心事?”林氏幽幽開口問道,語氣裏還帶了點關切。
真真是可怕的女人,只怕比從前的江老夫人蔣氏有過之無不及。大少爺,你留了這麽一個人在身邊,想來江家以後定然家業更興。你也能得償所願了吧。
思及此處,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回夫人,小人想請辭。”
“請辭?莫不是底下的仆人伺候得不好?怠慢了先生?”
廢話。
文園裏人影都沒幾個,更別談伺候不伺候了。看來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是不願撕破完美無缺的面具。
我也只好配合她,“夫人說笑了。小人低賤之軀,本該伺候主子,哪裏受得起別人的伺候。”
“先生謙虛了。我觀先生言談,舉止有度,像是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
我讪笑一下,搖了搖頭不回話。這樣子裝模作樣,真是無趣。
林氏手若柔夷,十指如青蔥般扣在紅木桌上,一下,兩下,三下。第四下還沒落下,她終于沉不住氣了,擡頭道:“先生當真想走?”
“當真。”
林氏凝眉,緊接着問:“為何?先生此去欲往何處?”
“我飄零一生,如無根浮萍。聽說我母親是魯鄉之人,想臨終之前尋個歸處罷了。”
“臨終?先生是病了嗎?若是病了,我更加不敢讓先生這般身子外出。長途跋涉,路途兇險,多讓人憂心啊。”
憂心?你自然是憂心了,只不過是憂心我脫了你的掌控,憂心我不死吧。
“死生有命,況且我年壽難永,只不過茍且度日罷了。夫人不必過于憂心我。”
“這怎麽可能?”林氏低聲驚呼,“你正值年輕力壯,怎的這般詛咒自己?”林氏自然是不相信了,不然她也不會趁着大少爺前腳剛走,後腳就派人夜夜給我吹毒煙。要是知道我命不久矣,她根本不屑親自動手。
我當下只剩下苦笑了。
“夫人,不瞞你說,小人的母親是青樓女子,她懷我的時候染上煙瘾,我自出生就先天不足帶了胎毒,後天也沒有好好調養。前些年看過大夫,說我心思深沉,郁郁寡歡,身子骨早就熬壞了,恐怕沒有幾年命了。”
林氏目不轉睛地打量着我,似乎是在分辨話中有幾分可信。半饷,才同情說道:“我看你臉色确實不好,蒼白中帶點土黃。你還年輕,接下來的日子好好調養,說不定就能好了呢?”
不愧是江府的當家夫人,試探的話仍是說得滴水不漏。外人聽起來,都會覺得她是在寬慰我。
我在江府演了這麽多年的戲,此刻終于有點厭倦了,往椅子後一靠,翹起手懶洋洋道:
“好不了的。夫人手段通天,一查便知。若有假話,夫人再懲處我也不遲。”
林氏臉色一沉,剛才的溫文爾雅倏地一下消失不見,比變戲法還精彩。
“先生去意已決?”
語氣也不見剛才的輕柔,冷森森入骨。
我指了指放在床腳的包袱,“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只求茍延殘喘幾天。”
林氏朝床腳望去,一時沉吟未語。
一陣冷風吹來,屋子內燈芯搖晃,牆上人影模糊。
“夫人,更深露重,為免寒氣侵體,請盡早做決定吧。”
她還是不相信我。這也是人之常情。這世上,有時候連自己都不可信,還能信誰?
我靜靜地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她的回複。看吧,饒是如此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女人,辦起事來反而猶豫不定。
“夫人,我留在江府并非長久之計,即使死——”我決定助她一臂之力,“也不能死在江府。”
這話管用。林氏終于擡起頭來了。
“也是……”林氏像是陷入了沉思,神情有點為難,“你留在文園裏終究不是個辦法。你要知道,即使你不出現,可你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有心人還是難免不會記挂。”
我又垂下頭來,說:“夫人說得是。”
“只不過……”林氏還是有點猶豫。
我只好貼心問道:“夫人有何疑慮?”
“你這一走吧,我見不着,心中終究是有點不安。一來是怕大少爺回來後知道我擅自放了人,會遷怒于我。”說到這,她停了下來,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不動聲色,心裏覺得有點好笑。你都有膽子派人下毒了,不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嗎,還怕大少爺遷怒?
林氏見我不說話,只好接着說,“二來,我知道大少爺是個念舊情的,要是将來哪天他突然念起舊情、尋回故人……難保我不會被反咬一口。死人終究是比活人口風更密……”
話說到這兒,是要跟我尋個保障了。
我尋思一小會兒,緩緩開口道:“小人鬥膽說說自己的想法。”
林氏眼睛一眯,輕聲道:“先生請說。”
“死人無法說話,确實比活人口緊。只是——死人也比活人更能讓人惦記。想必夫人也深谙此理,不然也不會用此緩兵之計。”
林氏聽懂了我的嘲諷,當下冷笑一聲。
屋子裏的溫度似乎又低了一些。
她對我下慢性毒|藥,自然是不希望我長活在人世。可是,如果我無緣無故死去,只怕今生都會讓大少爺缺憾難填,無論她手段如何了得,都競争不過我。再者,如果哪天大少爺心血來潮調查起我的死因,難保不會東窗事發。
最好的方法,便是等大少爺徹底将我遺忘了,她才好對付我。林氏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大少爺在家的時候,耳目衆多,她萬般不情願也得容下我。等大少爺一離開,她就也忍不住采取行動了。
現下好了,我沒有多久的命可以活,還同意自己離開,她連動手的功夫都省了。
“有一件事是夫人不知道的。我這膝蓋傷過,好長一段時間都好不了。後來,後來大少爺給我一包藥粉,所以我的傷口才漸漸好了。”我心一橫,索性都說出來吧,“傷口不僅治好了,人也中了毒。只要沒了大少爺給的解藥,熬不過半年。半年時間,即使大少爺要找,我也不會讓他找到的。”
這話我不想說,就是不想讓林氏知道大少爺的心機,我就想看着他們兩人一步一步互相試探,互相計算,就像當初我和江祺那樣。
林氏微微一怔,一雙美目在我臉上流連。
“夫人,明人不說暗話。我也沒有多久可以活,現在也不怕得罪你——”我深深地瞥了瞥眼前的美人,說,“你已經動手對我下毒,想必是已經有了保命的依據……”
林氏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
“先生果然玲珑心思!”一字一字從牙縫中吐出,林氏的面容變得有點可怖。她的手慢慢覆上小腹,望着我說:“我肚子裏已經有了大少爺的骨肉。”
我點點頭,明白了。
一是懷上子嗣,二是大少爺出遠門,機會難得,兩重保證,她才敢動手,可想而知是如何慎重的一個人。要說服她放我走,恐怕不容易。
“說起來,我曾經害死過你一個孩子。”
林氏卻是一笑,臉露譏嘲,“先生又何必笑話我?你我都知道這只不過是個試探,不然我也不會知道先生在大少爺心中有如此分量。”
我腳一伸,露出一截鐵鏈來,說:“夫人,你這才是笑話我。”
林氏神情一黯,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着什麽,于是繼續說道:
“至于念舊情嘛……大少爺确實是個念舊情的人,不過——夫人你也知道,大少爺還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受不得半點辱沒。”
林氏點點頭表示認可,一雙眼還是緊緊地盯着我。
我頓了頓,繼續說道,“大少爺受不得辱沒,就連他送出的禮物都不允許別人退回來——”
林氏有點疑惑,柳眉輕皺,低聲道:“這又如何?”
我擡起左手,衣袖滑落一點,那只銀镯便露了出來,“這只銀镯是大少爺送我。他曾勒令,此生都不許我将此镯摘下。此次我将銀镯歸還,必定會忤逆大少爺心意。他這般孤傲之人,恐怕不會再原諒我,也不會再給我機會了。”
我短短幾句話,讓林氏臉色變了幾變。
主意我已經給出了,現在只等她的回複。
林氏的視線落在我的左手上,“你這銀镯已經入骨,要想取出,并非易事。”
她還在猶豫,我終究還是要再給她下點藥。
“古語曾聞:壯士斷腕以全質。我此次也試一試斷腕取镯。”說完,沖林氏一笑。
林氏臉色忽地一白,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我。
“你……先生有如此氣魄,确實是與衆不同。”
我笑了笑,“銀镯一事,只有我和大少爺兩人知道。大少爺只要看到此镯,便會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我寧可斷腕也要取出此镯,保證能激怒大少爺。同時,他知道這不是夫人的主意,斷然不會怪罪到夫人頭上。”
林氏似乎有點吃驚,呆了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她撚起兩根手指,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先生倒是為我着想。”
聽她的語氣,倒是松口了。
我一拱手,說道:“多謝夫人成全。”
林氏幽幽望了過來,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什麽時候動手?”
“越早越好。”
林氏抿了抿嘴。
“還望夫人施舍些上好的金倉藥,好讓我不耽誤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