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結局
上一次出門是多少年前了?
我躺在木板車上,眨巴眼睛望着天上的浮雲,車夫在前頭晃悠悠地用鞭子抽着拉車的老牛。老牛被抽打一下,便仰起頭哞地叫一聲,聲音飄蕩在田野間,明淨悠揚。沿路有村落人家,炊煙袅袅,那是我好久不曾見過的斜陽流水、溪山月色,人世迢迢。
沒想到我這輩子還有機會離開文園,離開江府。
臨走前,林氏看着我濕漉漉沾滿鮮血的衣袖,白着臉說了一句:你的心真狠。
主動廢了自己一只手就是心狠嗎?
想想,也是蠻可笑的。林氏作後院之争時,何嘗不是心狠手辣?她用滑胎一事構陷我,難道不狠?構陷不成,又處心積慮給我下毒,說到底是為了要我一條命,這難道又不算狠?她謀害起我的性命來,眼睛都不眨一下,此刻不過是看到一只斷手、一攤污血,竟然就覺得我心狠?難道不見血的戰争就不是戰争?
我知道,江祺将我困在文園,她心裏肯定是恨毒了我,就像一根刺紮在心間,不拔掉就不會有一刻安寧。說起來,她也算忍耐了許久。
我們都是心狠之人。
林氏告訴我,手起刀落的瞬間,她看見我的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或許是那絲笑意吓壞了她。
說實話,砍斷一只手,我并非覺得不疼。只不過斷腕的痛楚,比不上當日江祺給我拷上镯子的萬分之一。手起刀落的那瞬間,我居然還有隐隐的快感。
我在猜想,大少爺看到這個銀镯時會是怎樣一個表情。只是稍稍一想,我心裏就止不住地竊喜。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我終于可以脫了這個桎梏。
我這一生,既得不到愛,也沒學會愛人,一顆心從頭到尾都是冷的。活了一世,沒有什麽事情放在心上。從前只想茍且存活下去,眼下已經連活的欲望都沒有了。唯一想的——只不過是死都不能死在文園,不能死在江祺身邊。
你看,我跟他糾纏一輩子,終究還是受了他影響。
唉。我本想着讓他生不如死,讓他和他新娶的夫人鬥個不停,讓他此生不得片刻安寧。可最後想想,只好作罷了,糾纏了大半生,餘下的日子,實在是沒有必要再鬥下去了。我馬上就要死了,想來我一條賤命,絞盡腦汁,無論如何都鬥不贏他。
我嘴上跟林氏說自己要去魯鄉,要去母親的故鄉看看。其實我騙了她,我根本不知道我母親的故鄉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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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過境的時候,我離開牛車,悄悄改道了。
我重新入了城,去了天明山。
我向天明山山腳的一戶獵戶租了一間屋子,将我身上所有的錢銀都一次性付給他——能住多久是多久了。
我現在住的地方很破舊,屋內斷壁殘垣,雜草叢生,屋頂上瓦片都不齊全,幸虧這些天沒下雨,不然倒是可以體驗一番“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感覺。屋子雖破,好歹是比那破廟要好上一點,起碼沒人來打擾,也沒人跟我搶地頭。
安頓下來後,我去了一趟松娘墓前。
在她彌留之際,她曾經苦苦哀求我,等到大少爺成家立業、兒孫滿堂的時候,要把這個消息消息告訴她。我答應了,所以我來了。
回想起那年七月半,我陪着大少爺來天明寺祭拜他母親和松娘。那天,似乎就是我和他關系決裂的開始。
這次上山祭拜,足足花了我一天的時間,從天微亮到月昏黃。我走得很慢,因為身子已經漸漸撐不住這樣的操勞了。
天明山的風景如舊,綠樹紅花,溪水湯湯,仿佛靜默地看着周遭世事遷移,不言不語。
我突然覺得,人間別久不成悲。
在松娘的墓前,我告訴她大少爺接管江家了;告訴她蔣氏死了;告訴她大少爺最終娶了林家小姐,他們馬上就要有一個孩子了;我還告訴她,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見她了。
我已時日無多。
自己的身子是何種情況,沒人比當事人更清楚。這些日子愈見疲乏,而這疲乏給我的感覺和以往的都不一樣。這是一種沉甸甸的疲乏,就像是人沉在水底,腳下還被一個千斤巨石拉着,無力掙紮,甚至如何掙紮都是徒勞的,只有不斷向下,不斷向下……
我意識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近日來,腦子裏成天成夜地想起往事,亂七八糟的,過往經歷過的畫面一幕幕在我面前重新上演,我都快要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那天,我又夢見大少爺。
我夢見他來找我了。
他嘴角噙着陽春三月般和煦的笑意,說道:“阿柴,我來了。”
夢中的我還是那樣傻傻地問他:“你來做什麽?”
他說:“來讓你認輸。”
人都要死了,還要逼我認輸嗎?
可也奇怪,我都這般認命了,為什麽還是不肯認輸呢?
我還在疑惑,突然感到手腕被抓了一下,低頭一看,卻看到大少爺正要将一只銀镯套到我手上。
我心裏一驚,驀地擡頭瞪大眼睛看他。
大少爺竟然撲哧一下笑了出來,他像是看出我的疑惑,耐心地解釋:“镯子是我拿去給師傅重新打造了,加大了一些。”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着,巨大的恐懼籠罩而來,讓我動彈不得。
我拼命睜大眼睛,倔強地望着他。
大少爺還在輕聲地笑。那笑聲吧,怎麽形容好呢,很凄涼,反正我是這麽覺得的。
他将手輕輕覆到我眉眼間,順着眉毛,一下一下地描着,“阿柴,我以前就很喜歡你這樣看我,你不知道吧,你這般不服氣地睥睨着我的樣子特別好看。”
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微微發抖,這般若有似無地點在我皮膚上,有點酥|癢,想掙開也沒力氣。罷了。只好任他擺布了。
“阿柴,”大少爺輕聲呢喃,“你為什麽要回到天明寺來?恩?你告訴我。”
為什麽?
我不知道。
“你告訴我為什麽。”大少爺又将我摟緊了些。
我回答不出來,一團氣死死哽在胸前,抵住喉嚨,舒不出來。
“你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嗎?”我問他。
在夢裏,我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一顆心安定下來。臨死之前,還有人陪着,這感覺似乎還不錯。
他突然将我抱緊,身上熟悉的氣味鋪天蓋地而來,他的臉覆貼着我的臉龐,将我的臉都映濕了。
他在哭。
我莫名有點後悔了。怎麽能就我一個人死,任由他在世上悠然度日呢?我做了這麽多虧心事,死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堕入輪回重新做人。而他呢,現在确實雨淚滂沱,抱着我,舍不得我。可是,只要日子還是這麽過着,他對我的哀念總會有消逝淡滅的一天。屆時,恐怕他獨自享着妻妾成群之福,兒孫滿堂繞膝之歡……
那麽,他是不是根本不會再想起我?想到這,簡直了,我無法承受。
“我後悔了。”我直接開口說道:“你跟我一起死吧。”
大少爺呵呵輕笑,得意道:“終究是舍不得我吧?”
他的臉跟我緊緊貼着,呼出的氣息暖暖地撲在我臉上,“阿柴,我認輸了。你放心吧,我不會再扔下你了。你死了,沒人跟我鬥,活着也沒意思。”
他真的這麽想?
“你別害怕,稍稍等等我,等将你的後事處理好了,我就來陪你。江家的骨血已經有了延續,我也不必擔心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的拷問。我們在黃泉路上相會吧。”
是嗎?
饒是親耳聽到他這麽說,我仍然無法相信。這一生,我都沒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任他。
終究是放心不下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我已一只腳踏入深淵,為何還要我惹上塵埃?
我想笑,胸口一動,眼前卻一黑,什麽也看不清,仿佛整個世界憑空消失了。
“江祺!”我急急喊了他一聲。
後來我便夢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或許我心裏是希望他來找我的。
只是,他會來嗎?
我從來沒有告訴他,我第一次見他并不是在蔣氏屋裏,而是在江府大門前,我被領回來的那一天,十二年前。那時,大少爺剛好從江府裏面出來,衆人擁簇着,神氣極了。蔣氏的手下忙帶着我退到一旁恭候着。
江府初相見,他猶如姑射真人般迷了我的眼,乾坤皓彩,海月流光,似乎都不及他萬分之一。胭脂樓裏,我曾見過不少身姿婉約顏色豔麗之人,可跟他一比,竟有雲泥之別。
那般高高在上,那般光華照人。
我曾想追趕他,可是無論如何伸手,卻都觸不可及。我汲汲營營,百般算計,只為将他拉入與我同樣的泥濘中,不得。我愛他,不得;想要不愛他,亦是不得。只有在夢中,才可以無所忌諱,直接喚他的名字一聲。身份、地位、性別,都不管不顧了。
江祺。不要覺得我可笑。
若你能來陪我,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寫到這裏,就算完結了。
謝謝一直看到這裏的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