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夢魇
我做了一個夢。
一個死去的慘夢。
我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腦子裏像是灌了鉛一般,沉甸甸的,黏糊糊的,整個人似是飄飄蕩蕩浮在虛空之中。腳下軟嗒嗒的,不着實地。正飄着,耳邊突然傳來聲響,我半眯着眼,居然看到一個人影晃晃悠悠地飄了過來。
一襲白袍,衣袂翩翩。
白無常催命來了?
只見那人影越來越近,已經到了我身前。
我一下怔住了。這情景啊,這情景呵……說你也不信,真真和當年我初入江府,第一次看到大少爺時一模一樣。他當時一身白衣,風度翩翩地走進屋裏來,滿座一瞬間亮堂起來,熠熠生輝。
那時的他真好看,我都看呆了,又怕自己失态,于是連忙低下頭來,兩只眼睛緊緊盯着他灑落在地的衣角,一瞬不瞬地。
這一生,從沒有像這樣渴望見到一個人,又害怕見到他。
對了,當時他身上還有很好聞的清新香氣。
現在,我就聞到他身上特有的熟悉的氣味。
然後我就看清楚來人的臉,正是笑意盈盈的大少爺。
“你也死了?”我問。
我的嘴巴并沒有張開,但對面的人似乎能聽見,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是了,看來大少爺也死了。我們此刻是在黃泉相見?
“真他娘晦氣,死了還看見你,他娘的怎麽陰魂不散啊……”我眼角有點發燙。
人啊,真的不得不認命。我沉沉閉上眼睛來。
Advertisement
“阿柴……”
大少爺低沉的聲音響起,溫柔得像三月的春風,輕而易舉地撫到人心尖兒上。這般熨帖,讓人恨不得立馬繳槍投降。
他喃喃低語:“阿柴,你怎麽瘦成這般模樣……”
是嗎?瘦了嗎?
我突然想了什麽,随即回道:“我無論如何也要對得起阿柴這個名字吧。”畢竟當初就是因為我身材瘦小才得了這麽個名字。我的聲音不大,吐出幾個字後居然胸口累得慌,連忙喘了兩口氣才能繼續開口,“不然就辜負你一番苦心了。”
唉,死了連說句話都這般費勁,竟是比生前還要窩囊。
我正嘆着氣,突然覺得臉上慢慢濕了一小片,有濕漉漉的珠子滴下來。莫不是下雨了?在生之時,曾聽說冥界有忘川河,卻不曾聽過還會下雨,今番總算是見識過了。若是喝了孟婆湯,前塵舊事過如夢,恐怕都忘了一幹二淨,這般談資也沒了,真是可惜。
不過如此也好,今生罪孽深重,忘了才好。
阿柴,阿柴……大少爺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用我從未聽過的虔誠語氣。
過了良久,他突然說:“不要死。”
我一愣,吶吶問道:“死生之事哪裏由得我?”
“阿柴,不要死。”大少爺語帶艱澀,锢住我肩膀的手又緊了一點,居然讓我有了些微的疼痛感。
“可我已經死透啦。”我說。
“我求你別死。”他固執道。
這種事,就算是你江大公子求也無用啊。
到了這種時候,我多少有點釋然了。
我艱難地擺擺手,有點不耐煩:“罷了,說不過你。我是要死的。你快走。”
眼前的人似乎是憑空消失了,剩下一片水汽氤氲,空蕩蕩的。四周突然又安靜下來了,靜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可聞。
我在原地站了良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些什麽,卻感覺自己要在這兒等。
突然又有東西在背後窸窣作響,我回過身子一看,還是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沒有。再轉回身子,倏忽間,又聽到大少爺的聲音貼近我耳側,柔柔的,千轉百回,“我不走。你趕我我也不走。”
怎麽又回來了?這人是個傻子吧?
我說:“你不走,留在這裏幹嘛?”
大少爺回答得理所當然:“陪你。”
我沒好氣說道:“我要死了你也陪?”
“陪。”
竟是毫不猶豫。
我有一瞬間愣住了,随後又想到大少爺的為人,不由得自嘲一笑,“你陪我,江家不要了?”
他幹脆道:“不要了。”
“那你不是要輸給蔣氏了?”
大少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江府家業穩穩收入囊中,哪能說不要就不要?蔣氏一心要從他手中奪過江家家業,他現在不要了,不就讓她得償所願了?
大少爺搖搖頭,苦笑道:“從她将你送到我身邊來的那天開始,我就注定會輸的。不過,她也贏不了。”
我不由得又是一怔,不知道回些什麽好。沉默了半晌,最後只道:“別跟着我了,下輩子不要再見到你了。”
他聽話不聽重點,居然有點喜悅地問:“你都想到下輩子的事了?”這次他脾性大有長進,竟然沒有被我的話激怒,真是一點都不像他。難道人的性子還能突然間變過來不成?他不但不惱,語氣還愈發的溫柔:“如果真有下輩子,我還是會找到你的。有了它就成。”說着,他在我的右手套了個東西,冰涼涼的,像是被蛇纏住了。
我低頭一看,吓了一跳,不正是那個銀镯嗎?!
怎麽回事?
我嗖的一下擡起左手一看,頭皮瞬間發麻!
左手居然沒了!從手腕處整個斷開,切口平整,上面血肉模糊一片!
手呢?!我的左手呢?!
我從驚怖的慘叫聲中霍地坐起,眼睛睜得死大,幾欲裂開。
直喘了幾口粗氣,我才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心跳如鼓,整個人都恍惚了。剛才夢中的感覺太真切了!巨大的恐懼一波又一波襲來,駭出一身冷汗,濕漉又黏膩地貼着後背,令我作嘔。
同時,幾乎是驗證般擡起自己的左手,一看,才松了一口氣:左手還在!
只不過,那只左手已被厚重的白紗包成嚴嚴實實的一團,稍稍露出指尖,看不清裏面是個什麽情況。而那只銀镯,正卡在我左手手腕上,與肌膚無縫相貼。
驚駭漸漸消退,席卷而來的,是鑽心的痛感,抽打我四肢百骸幾近痙攣,讓我登時清醒過來。
我想起來了。
大少爺終究還是将那個銀镯戴到我手上了。
那個專門定做的銀镯只是很小的一個圈,就如送給初生嬰孩的平安镯,明明不可能套得進去,可大少爺還是這麽做了。
他一只手用力,死死将我左手手掌包住,力氣之大,幾乎要将手掌的骨頭捏碎,另一只手抓着銀镯往裏推。我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動作,先是左手手背薄薄一層皮被勾起了大片血絲紅印,火辣辣的疼。到了後來,他硬是将镯子往裏一推,我聽見撕拉一響,接着手背整片血肉翻開,□□出其中的森森筋骨,血水嘩的一下冒出,潺潺往床上流淌。
厚重的血腥味一擁而上,我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傷口已經被清理幹淨,連同那只落在手腕最細處的銀镯,與肌膚緊緊貼合,沒有一絲縫隙。似乎是經過血水的浸染和加持,銀镯愈發剔透,晃動時折出明亮的銀光,凜冽而詭異,刺痛我的眼。
于是我把視線稍稍撤離,然後就看到一個人影。
大少爺,就坐在床邊,形容憔悴,眼神淡然地我手上的銀镯打轉,眷戀流連。
“阿柴。”他一見我醒來,便開口叫我。
這個他給我的名字,也成了我此生的詛咒。他輕啓薄唇,幽幽念出這兩個字,一如唐僧在孫猴子忤逆時給念的緊箍咒。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左手上的銀镯,不正像戴在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兒嗎?
我失神地坐在床上。
他說:“阿柴,不要再挑戰我的耐性了。”
我張了張嘴,喉嚨裏似乎有一股血腥味,腥熱滑膩,好艱難才成了語調。我問他:“江祺,你恨我嗎?”
大少爺一瞬間愕然。
不知道是因為我用的稱呼,還是因為我問的問題,似乎讓他有點驚訝。
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作為一個身份卑微的下人來講,這是大不敬。
我卻覺得無所謂了。
唯一一次直接喚他的名字,仿佛已經用盡我這輩子僅剩的氣力。
大少爺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輕聲問道:“你生氣了?”這沙啞腫脹的聲音,配合着他憔悴無光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像個落魄的悲情英雄。
我一言不發定定地望着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想他回答我的問題。
四目相對,大少爺也定定回望我,黑色的眼珠裏巨浪翻騰,醞釀着無聲的暴風雨。我知道,再次醒來仍是冥頑不靈,讓他很是失望——
白教訓了。
“阿柴,江璘不過是送了你幾次禮物而已,就值得你為他一次次反抗我?”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沒有太大起伏,可是,以我跟他相處的時日已經足夠讓我聽出話中潛藏的怒意。“阿柴,你看,我現在不也送你镯子了嗎?難道就比不過江璘?”
說着,他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試圖将那只銀镯展示給我看。
我任由他的手指在我手臂上用力,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大少爺,你不知道我會痛嗎?”
“我知道。”他回答得很幹脆,手卻沒有松開,停頓一會兒,幹脆閉上眼睛來,說:“因為我也會痛。”
他的一句話,足夠我明白了。
他是恨我,恨我背叛了他。
就因為我想救江璘和綠菡,因為我想贖罪,因為我幫了蔣氏,于是,我便成了叛徒。
他恨,他也痛,所以将痛苦雙倍加諸在我身上。
“大少爺,”我忍不住開口了,“這镯子,你取走吧。”
他的動作一頓,很快又恢複如初,“除非我死。”
我望着他,他的眼裏有我看不明白的執着,也是我不能接受的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