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煎熬
有時候,我覺得大少爺很是可笑,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才是真正可笑之人。
我們這樣的人或許真的應該生生世世捆綁在一起,互相折磨,免得誤傷了旁人。
我重來不敢低估大少爺心狠手辣的程度,我知道他隐藏得很深,就像一座漂浮在極寒之地的冰山,龐大的風暴漩渦潛藏在海底深淵,此間風起雲湧,變幻莫測,而他讓我窺見的,不過是裸|露水面的冰山一角。
蔣氏死了,選在少爺新婚燕爾的日子裏,她用殘軀給大少爺最後的一擊,告訴他:她即便死了也不讓他好過。我不知道大少爺是什麽心情,但終歸明白,他還沒報複夠。于他而言,蔣氏死得太輕巧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不足以減滅他內心半點仇恨。
所以,他也不會讓我好過的。
蔣氏死後沒幾天,大少爺就過來找我。
“這幾天忙着治喪的事,到現在才抽出空來。”一踏進門,他邊說邊朝我走來。
我當時正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望着屋頂的橫梁。
房間裏的書籍全被大少爺吩咐人搬走了,沒書可讀。屋內被掃蕩一空,包括以前江璘送給我的小物件,通通被拿走了。聽說大少爺吩咐下人要把這些東西全都燒掉。我想,他是忘了這裏有不少東西是他花錢買的,還有那一櫃子的書,有不少是我從群芳樓帶回來的,都是他送的。
這次,大少爺是帶了“禮物”來看我。
兩份厚禮。
一份是一個銀镯,極小的一個圈,上面雕有稠密的祥雲紋飾,看起來就像當初我倆在文園院子用晚飯時看到的天上的雲。
另一份,則是一長串沉重的鐵鏈。
我看着他打開的兩個錦盒,盯着躺在其中死氣沉沉的物品,心田裏只剩空蕩蕩一大片的荒涼。
大少爺倒是心情極好的樣子,耐心又溫柔地問我:“阿柴,這兩份禮物你喜歡嗎?”
我望了他一眼,反手一揮,金屬碰撞的刺耳聲響起,刺啦幾聲,兩個盒子齊齊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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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都不喜歡啊。”大少爺面露微笑,慢悠悠彎下腰來,将盒子撿起。
他瘋了。
我心想,莫名其妙覺得有點驚駭,身前的人似乎已經不是我曾經認識的人了。在複仇的路上,他越走越遠,越走越偏,然後在登上頂端的時候,他也變得扭曲了,一副姣好的皮相裏面,早已換了筋骨,抽了血脈,徹徹底底的,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
于我,能做什麽呢?難道僅能懷念記憶中那個不複存在的幻象?
大少爺将地上的兩個東西撿了起來,遞到我面前。
“阿柴,”他輕輕叫我的名字,有點委屈地說:“要不你選一樣吧?怎麽說都是我精心準備的。”
他是認真的。
一個人遇到危險時的警覺清清楚楚告訴我這點。這種認識,讓我渾身驚起一層寒毛,忍不住往後挪了幾步。
大少爺還在自顧自地說:“阿柴,你更喜歡哪一樣呢?是镯子還是鐵鏈呢?這兩份禮物都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本來是要兩個一齊送給你的,可是看你實在不是很喜歡的樣子,那就只收一樣吧。你看如何?說說,你是要哪個?”
他的聲音比綠菡姑娘哄人時候還要甜,在我聽來,卻像一道道催命符。
我往牆根裏縮,避無可避。
他還在步步緊逼。
過了剛才害怕的當口,我反而冷靜下來了。甚至連我的命,都拿捏在他手裏,左右不過一死罷了,難道還能更糟糕?
狗被逼急了會跳牆,人被逼急了,反倒又無所畏懼了。
我不再往裏躲,鎮靜回道:“大少爺,你想送哪個就哪個吧?便是要我把這兩份大禮都收了,也沒什麽不可以。”
“呵。”大少爺哼笑,語調怪裏怪氣,“阿柴你還真是體貼人呢。對江璘體貼,對綠菡體貼,對黎叔體貼,現在對我也是這麽體貼。還真是一視同仁……”
我淡淡掃了他一眼,想看看說這話時的他是怎樣的一張臉孔,看了以後,又覺得索然無趣,便意興闌珊地轉了回去,寧可直面慘白的牆。
這舉動似乎是激惱了大少爺。
現在的他明明大權在握,卻比以前更容易動怒了。
大少爺的耐心消失殆盡,說:“既然你不選,那我就替你選。”說着拿起盒子裏的銀镯就要往我手上套。
“不如你殺了我算了。”我從床上坐起來,與他四目相對。
多少年了?
我剛來江府的時候,睡不習慣那木板床,也曾望着屋上的橫梁度日。那時候,我萬般求全,不過是為了活命。現在,我卻求着大少爺殺我。你說可笑不?
可是此刻,我是真的覺得死了算了。我無所畏懼地看着大少爺,心中居然嫌惡起他的嘴臉來。
大少爺原本清冷的一張臉,在我的注視下,漸漸變得愠怒,眉頭之間擰出一個小旋。
我嗤笑一聲。
大少爺嗖的一下伸出手掐住我脖子,緊緊地,五根手指分開,将我脖子禁锢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倒吸一口氣,霎時間眼睛睜大,看見他額頭上青筋顯現,一條條的,經絡分明。
他要殺我?
“我警告過你,別讓我再聽到你尋死的話。”他說話的聲音陰森冰冷,像數九寒冬欲雪天裏冰雨澆濕衣服。他此時肯定恨不得殺了我。
已經夠了。
卷入家族的利益紛争,本非我所願,只是深陷其中,生不由己。
“大少爺,我知道錯了。”我如他所願向他低頭,“我不會再想江璘和綠菡的事情了。”
大少爺微微眯起眼睛,帶着難以置信的眸光看我,仿佛我太快的屈服打亂了他的節奏。
他的手漸漸松開,良久,才開口說:“你說真的?”
我點點頭,說:“是。”
他帶着審視的目光打量我,努力辨別着我話中的可信程度。
在他熟悉的目光中,我難以避免地回想起往事來。我突然清晰地意識到,我與大少爺之間似乎從來不能好好說話,總習慣去拐彎抹角,極盡試探之能事。現在想來,還不如直來直往,也省了琢磨的功夫。
于是,我先開口打破難忍的沉默。
幾乎是用乞求的語氣,我說:“大少爺,我們好好把話說開吧。我們不是一早說好的嗎——你掌權江家之日,便是我重得自由之時。大少爺,你答應過給我自由的。我要的自由不只是一張死契而已,大少爺,讓我走吧,看我之前幫過你的份上——”
也許是我當時的神色過于哀切,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楚,但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看在過去的份上,你以為我能留你到今天?你的所作所為,夠死十次了。”
我苦笑,問:“大少爺,那你又為何要給我有恃無恐的機會?讓我走不就好了嗎?”
他不回答,将我的手松開來,不近人情地說:
“阿柴,我告訴你,離開江家,你想都別想。”
話語剛落,他就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
“大少爺!”我立即叫住他,“你究竟想如何?你現在已經做了當家,娶了漂亮老婆,你還留着我做什麽呢?”
大少爺想走,偏偏我執拗地想要一個答案。
他站定,背對着我,身影蕭索。
就在我以為再也得不到回答要放棄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阿柴,當日在母親墳前,我已經告訴她,你是我身邊的人,你以為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難道我真的不明白嗎?
不,我明白的。
可我明白又有什麽用呢?
“大少爺,你是要娶妻生子的。”而我,又是個什麽身份呢?
這就是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深淵洪流,無法跨越。
假如沒有江璘一事,我恐怕還會欺騙自己,蒙惑自己,日夜催眠自己,大少爺會對我好的,他待我是特別的,然後,沉醉在美好的幻夢之中,自欺又欺人。
可現在,現實的巴掌将我抽醒,血淋淋的教訓深刻又明确地告訴我,不要再逃避了——不能相信他。
是了。我對他的愛,不足以讓我心甘情願去赴一場必輸的賭局。
大少爺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望着我,說:“阿柴,你只需留在我身邊即可。”
我搖頭。
大少爺說:“不要拒絕我,阿柴,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每次都是這樣,争吵而無結果,我已好心累。好像我們從來不是為了要一個結果,而是為了聽聽對方的聲音。畢竟,除了争吵,我們之間沒有其他的話可講。
“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