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解脫
大少爺走後,我悄悄出了文園。
那天晚上,我偷偷去見了一位故人,蔣氏——二少爺江璘的母親。
蔣氏纏綿病榻很長一段時間了,二少爺的離世給了她致命一擊,而大少爺則用二少爺唯一的血脈吊着她的命,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麽多年不見,蔣氏幾乎認不出我來了,我也幾乎認不住她來。她奄奄一息凹陷在榻上,病容消瘦,四肢如同腐爛破敗的木枝,那副樣子讓我快要想不起她曾經優雅從容、風采照人的過往。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起了松娘。
我走過去,叫醒她:“大夫人。”
蔣氏的眼睛動了動,微微睜開一條縫,凝視我很久,緩慢開口道:“是你。”她的聲音很冷,沉寂,我聽出她話語裏夾雜着的恨意,平靜而深沉。
“是我。”
“我璘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她閉了閉眼睛,幽幽問我。
我搖搖頭,說:“沒有。是我對不起二少爺。”
蔣氏喉頭一動,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渾濁的冷笑,那一聲笑充滿無盡嘲諷的意味,“我早該殺了你的。”
我點點頭,望着這個曾經在江家只手遮天的女人,誠然道:“你是該恨我。”
蔣氏笑了幾聲,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張本已蠟黃的臉更是如死灰般滲人。咳嗽好不容易止住,蔣氏扭曲着臉,艱難地平緩着呼吸,過了片刻,她突然笑了,短促的一聲笑,份外凄厲。她嘴角折出刀刻般的皺痕,說:“今天是他喜迎新婦的大日子,你怎的不在他身邊祝賀?”
她睜着一雙渾濁松弛的眼睛,望向我所站的方向,笑意嘲諷,仿佛洞察一切。
我回望她,平靜問道:“這些話刺激不了我。”
蔣氏笑容收煞,頓了頓,冷聲道:“你過來是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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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打算跟她耗,直接問道:“我現在能夠為你做些什麽?”
蔣氏臉上表情一僵,半眯着眼睛狐疑地打量我,片刻後,幽幽開口道:“你要贖罪?”
我點點頭。
“我憑什麽信你?”
“我沒必要騙你。你是将死之人,我沒有必要多此一舉。”
我的話也不知道蔣氏信了沒,可她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說:“殺了他。”
我沒說話,靜靜地回望她。房間裏沒人說話,顯得份外清冷。她顯然明白我的沉默是拒絕的意思,冷笑幾聲後,突然怒喝道:“既然連這點誠意都沒有,還談什麽贖罪,還要我相信你?”
“難道我答應了,你會相信?”我反問她。
蔣氏緊抿着嘴,一聲不吭。
“我這一走,恐怕不會再有機會了,你考慮清楚。”
我平靜地述說着事實,她明白,我也明白。今天是大少爺大婚,府裏事多人雜,看守難得松散,我才能渾水摸魚來到這裏見她一面。
蔣氏躺在床上久久沒有說話,甚至沒有任何動靜,若不是聽到輕微的呼吸聲,我恐怕會以為她已經死了。
良久,蔣氏終于考慮清楚了,像是認命般深嘆一口氣,随後緩緩說道:“你把璘兒的孩子帶出去吧,外面我已經安排好了。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頓了頓,她繼續說:“如果你騙了我,只能說這孩子命該如此……”
我走近幾步,說:“我答應你。”
蔣氏望着我,眼裏看不來是什麽情緒,“其實我不算輸。”
我靜靜地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他這輩子也不會好過的。”蔣氏嘴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眯着眼看我,“我知道你活不久了。”
我無聲地笑了一下,“這恐怕就是你相信我的理由?”
我跟她都不會活太久了,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沒有二少爺孩子的牽挂和制衡,她費心費神凝聚的一股精魂行将灰飛煙滅,于她而言,何嘗不是解脫。
推開房門離開之前,我深深望了蔣氏一眼,她也在看我。
我們彼此都明白,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二少爺的孩子被我安全地送出去了,外面的接頭人到底會将這孩子帶到哪裏去?我不知道,也管不了了。
淩晨時分,天空微微現出一抹魚肚白,我翻牆回到文園,在文園院子裏的石凳上獨自坐了良久。
石凳微涼,清晨的風帶着泥土的濕意,經過昨夜的熱鬧繁華,此刻的文園難得靜谧。我靜靜地坐着,靜靜地看着,靜靜地聽着,靜靜地感受着,企圖将這份平靜烙進腦海。
我知道,一旦事情敗露,我便不會再有如此平靜的時刻。
如我所料,事情最終還是敗露了。
那天午後,大少爺用力踹開我的房門。
我一動不動端正坐在桌前,仍是專心讀那本書,頭都不擡一下。
“蔣氏死了。”他開口便帶來這個消息。
說實話,我有點驚訝,可很快就鎮定下來了。
大少爺一步步朝我走來,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我身前,在書頁上打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我擡起頭來望他。
完全沒有新郎官該有的意氣風發,我只看到他眼裏的瘋狂與盛怒。
大少爺突然伸出手來,修長的手指搭在書上,将書面翻了過來,看清了書的封面。他把書從我手中抽中,端到眼前,念了出來:“頭垂白發我思退,腳踏青雲君欲忙。只有今春相伴在,花前剩醉兩三場。”
大少爺慢慢将書放下,視線重新落到我身上,“你每日讀的就是這種詩?”
我含着笑意看他,說:“香山居士的詩。我倒是覺得挺好的。”
“阿柴,你果真是一直沒能把詩學好。”大少爺慢悠悠說道。
“是嗎……”我聳聳肩,回道:“大少爺,你看,或許我這就是冥頑不靈,不堪與聞大道。”
大少爺将書籍随意扔到桌角,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低垂着腦袋,随後豎起一根食指在桌上輕輕地點着。這是他在思考的習慣,我很熟悉。
篤篤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響着,仿佛不會中斷。不知過了多久,大少爺終于停下了動作,擡起頭來看我。
“阿柴,你這是在報複我娶妻?”他輕蹙眉頭,看起來深受困擾。
我笑了一下,說:“不是。”
他緊追着問:“那是為了什麽?”
是的,我明白,他不懂,不理解,也不願理解。
“為了讓我此生的罪孽得以略減一二。”我回道。
大少爺搖搖頭,像是聽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失聲笑道:“阿柴,你對得起我?”
“大少爺,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說這話的時候,我實實在在感到了疑惑。
大少爺笑聲止住,定定地看着我。他臉色變得很是難看,眉頭緊蹙,眼神裏透露着不容侵犯的威嚴。
“阿柴,我再給你一次承認錯誤的機會。”
我嘆了一口氣,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大少爺手前,說:“大少爺,我不覺得自己有做錯的地方。”
大少爺低頭看着跟前的那杯茶,突然擡起手,朝茶杯伸去,到了半途,突然收住,手便換了方向,朝我而來,将我下颚扼住,逼得我仰頭直視他。
“為什麽你總是這樣?阿柴,為什麽你總是這麽不乖?你非得跟我作對才滿意?”他話語裏有着恨得不成鋼的無奈,更多的是怨恨,“你對得起我?”
我動了動,沒掙紮開,他反而加大了力度,将我箍得生疼。
我忍住疼,說:“大少爺,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了。”說着說着,心裏不免有點感傷,“我這輩子确實對不起過一個人,可那個人不是你。”
大少爺哼笑一聲,臉上表情猙獰,“你說的是誰?”
我也跟着笑,我想我當時一定笑得很難看,“那個人已經死了。他是你的親弟弟江璘啊,大少爺,你忘了嗎,是我們一起害死他的。”
随着這句話脫口而出,我這些年來的隐忍、委屈、煎熬,仿佛通通找到了出口,不受控制地瘋狂往外湧。
大少爺牢牢地将我扼住,手上的力度已經失去控制,五根手指像是變成了銅鐵般堅硬,我幾乎以為他的手指捏進了我的骨頭裏去。他整張臉壓了下來,一陣青一陣白的,五官已經扭在一起,煞是猙獰。
“阿柴!”
只有兩個字,咬牙切齒,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眼眶發熱,悲哀地看着他,說:“不如你殺了我吧。或許能讓你解恨。”
大少爺額頭青筋暴起,猛地一甩手,将我推開,我失去平衡,半個身子摔到桌角上,疼得猛地抽氣。
“假如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阿柴,我!”大少爺氣極,怒目圓睜道:“我會将所有人都殺了,那些你看重的人,黎叔、江璘的孽子,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翻江倒海将他找出來,然後在你面前親手掐死他。你信不信?”
哈!
我悲極反笑,睨了他一眼,接着揮手将桌上的東西一股腦掃落在地。
茶杯水壺霹靂啪地碎了一地,陶瓷碎片四處彈起。大少爺站住一動不動,更沒有躲閃。他抿着嘴,一張俊臉刷白刷白的,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具死屍。
我心裏一陣狂亂,失控般地将屋子的東西盡數亂踢亂砸。
都去死吧!一起死了算了!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屋內乒乒乓乓的響聲此起彼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體力耗盡,累得靠着床沿緩緩滑落在地。
四周靜悄悄的。江府的人都死光了嗎?都死光才好。
“瘋完了?”
我擡擡眼皮,有氣無力地瞄了大少爺一眼,他的臉色已經恢複平靜,一如既往的清冷。
“我們都會下地獄的……我們都不得好死……”我喃喃說道。
大少爺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碎片,走了過來,在我面前蹲下。
他伸手撥了撥我額前的碎發,輕聲說,“下地獄也罷,不得好死也罷,我都會拉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