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宴
江府大少爺要娶妻了。
他親自來知會我。而我,何德何能?
水桶裏的水已經盡數灑在苋菜地裏,田地裏不時傳來夏蟲帶有節律的唧唧奏鳴。我一手拎着空桶,一手低垂,與大少爺面對而立。
“大少爺,如果沒有其他吩咐,我先回房休息了。”
大少爺默不作聲看着我,片刻,嘴角微揚,露出一個甚至可以說是燦爛的笑容。
“去吧。”他說。
說完,先我一步轉身離開。
我還是和從前一樣,被他留在身後,只能望着他離去的背影,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肆無忌憚地用目光鎖住他。
那天夜裏,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燠熱的原因,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少爺這個人似乎從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只是黎叔偶爾在我耳邊提起,我才多少知道關于他的零星消息。
日子一天天逼近,即便我沒有不刻意打聽,也能夠知道:大少爺迎娶正妻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諸事繁瑣,黎叔卻每天頂着一張樂呵呵傻笑的臉在我面前晃悠來晃悠去。江府內明顯透露着一陣喜氣洋洋的氣息,不必邁出文園的門,都能感受到。
大少爺娶妻那天,鑼鼓聲始終沒有停過。江府內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我仿佛能看到那一頭紅燭搖曳,金釵香鬓,觥籌交錯,洋溢着歡騰的氣息。
只是,一切都與我無關。
到了夜裏,我像慣常一樣去菜地裏給苋菜澆水,回來的路上,看見整個文園都挂滿了紅彤彤的大燈籠,偶爾有風吹過,紅燈籠輕輕晃動,裏頭燭火閃爍一下,明滅交映,一排排的燈籠向遠處延伸,說不出的好看。
我提着水桶,慢悠悠沿着小路往回走。四周死一般寂靜,遠處主院卻一直傳來喧嚣聲,不休不止。而我,仿佛獨自徜徉于一牆相隔的幻境,從光亮到黑暗,從鼎沸到死寂,而我的腳下,是一排紅燈籠鋪設的路。
回到房間,房門一閉,外頭世界的一切便被隔絕了。然而,我的耳邊始終有股鑼鼓聲萦繞,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覺,就像當年七月半,我在天明山上曾聽到的那幾聲悠遠古老的鐘鳴。其實都只不過是我腦海裏思慮的幻化——正如大少爺對我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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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自作多情。
為了抛開這樣紛亂的思緒,我從書架上撿起一本書來讀。
到了後半夜,大少爺突然推門而入。
我吓了一跳,從書中擡起頭來,他的臉便直直映入我眼中。
他白皙俊美的臉上泛起了一道旖旎的紅暈,眼波裏含着濃郁的醉意。不用細想就明白,他是喝醉了。他的薄唇變得紅潤晶瑩,此時正向上勾起,露出了迷人的笑意。
是了,應該是個值得高興的日子,他當然要喝幾杯。只是,一想到他嘴邊綻開的笑意并不是為我,這就讓我莫名難過。
大少爺腳步不穩地跨進門,定了定,反手将門關上,随後直直向我走來。
“阿柴……”他一邊走來,一邊叫我的名字。
我不敢動,也不敢應他。
說實話,由此至終,我都看不透他。即便是許久不見後的重逢,首先湧入腦海裏不是驚喜,而是懷疑和猜忌。就如當下,我一心想的是:他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大少爺看起來是醉了,身上散發着一股掩蓋不了的醉意,但他人還算清醒的,起碼一路無礙地來到我跟前。
我的視線鎖在他身上。這一身剪裁合體的大紅新郎服流光溢彩、貴氣非凡,襯得他如瑤林玉樹,風流俊雅。
大少爺似乎知道我在看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探過頭來,左右探探,看了我手中的書,突然開口道:“屋裏的燈怎的這麽暗?這樣下去眼睛非得壞了不可。”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起初他還能與我對望,過了沒一會兒,他就堅持不住了,垂着頭枕在一只胳膊上,就這樣趴在桌上直愣愣地看我。
靜了一會兒,我只好開口:
“大少爺,你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大少爺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趴在桌上問我:“你在看什麽書?”
他開口說話,我便聞到一股酒氣。今天是他娶妻的好日子,我想,也許這一刻,我們能心平氣和地說說話,就像以往那樣。
于是我順從地回答道:“是詩集。”
大少爺眉頭微微皺起,眼神裏露出疑惑來,“詩集?阿柴你并不喜歡讀詩啊……”
“恩。從前是不喜歡。”我說,“但是人總是會變的。”
大少爺突然眉頭一蹙,緊緊地閉上眼睛,似乎是酒勁上來了,顯得難受。
我低頭,看見他薄唇翕動,低聲含糊地說了句什麽,可我沒聽清。
“大少爺,你醉了,我叫人送你回房間。”
話音剛落,大少爺猛地擡起頭來,眼睛瞪圓,辯解道:“我沒醉。”
我無奈地看着他。
片刻,大少爺神情又松散下來,軟綿綿地趴回桌上,口齒不清地說:“我沒醉……這就是……我的房間……”
我沒有再反駁他,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凝望他的睡顏。
我知道,今晚他不該出現在這裏。無論對誰而言,都不是件好事。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回過神來,一旁的大少爺似乎已經睡着了。我将視線從他身上離開,緩緩站了起來,想叫人将大少爺接走。
堪堪走到門邊,還沒來得及開門,一道暗影向我襲來。我一激靈,瞬間回頭,便見大少爺整個人傾身向我壓過來。霎時間,他身上的氣息彌漫而來,熟悉的體味中夾雜着絲絲萦繞的酒香,清冽中帶着甜膩。
我雙手抵住他的肩膀,拉開距離,艱難說道:“大少爺,你走錯房間了,我叫人送你回房。”
他沒有說話,搖頭晃腦表示拒絕,搖了幾下,猛地擡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牽制住。随後整個人又死死壓了過來,我向後倒,腦仁“砰”地一聲撞到門上。
疼。
我倒吸一口涼氣,拼命掙紮,可他的力氣奇大,箍住我的力道無論如何都掙紮不開。我吃痛,怒道:“放手!”
大少爺不為所動,腦袋湊近,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脖頸之間,他的唇片若有似無地從我肌膚上掠過,仿佛帶着火星,四周起火,灼燒起一片荒野。
我驚栗,腦袋裏一片空白。
房間裏的燈芯忽閃,燭火搖曳,眼前的一切變得影影綽綽,形同鬼魅。我感覺整個人的力氣被抽空了,雙手終于放棄了掙紮,無力垂下。
我側過頭,嘴唇緊挨大少爺耳朵,輕聲說:“大少爺,你連面子都不要了嗎?”
他肯定是聽清了我的話,我知道,因為他整個人僵了一下,随後慢慢從我身上抽離。
四目相對。
我仰頭望着他,他眼裏一片透亮。我心裏了然——他此刻是清醒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關系,他的眼裏濕潤,宛若映照着一片湖光潋滟。
大少爺雙手撐在我身側,凝視着我,說:“女人不過是相夫教子的工具,我需要一個身份血脈都相匹配的女人,為江家延續香火。”
我有點累了,也不願跟他多說,只好應和道:“大少爺說的是。”
大少爺眉頭輕皺,朝我逼近些,說:“阿柴,你要理解我。”
我隐隐明白他在期待些什麽,心裏一時酸楚難言。
他眼裏的情緒過于濃烈,深沉如江海,我覺得自己只消再看上幾眼,便會永生淪陷其中,萬劫不複。于是,我選擇別過頭去,不再看。
我想,我應該回應他,附和他的期待,或許我應該回答他:我理解。可是,嘴唇一張,冒出來的卻是別的話:
“此事跟我理解不理解有什麽關系?”
哦,原來我是沒辦法理解,以至于連謊都說不了。
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又回到讓人熟悉的冰冷之中,就如以前我和大少爺每一次沖突吵架那樣。
脈脈溫情的相處并不适合我們。
他臉上的笑意、醉意瞬間收煞,變成一張沒有生氣,沒有表情的臉,“阿柴,你為什麽總是要這麽跟我說話?非得讓我難受,你才甘願嗎?”
我緊咬下唇,一時間無言以對。我不得不承認,我總是這般用言語刺激他,也刺激我自己。
讓彼此都不好受。
這麽多年,我似乎都沒有守好一個下人應有的本分,屢屢做出逾越的行為,想來大少爺對我已經算是寬厚了。
我暗暗嘆一口氣,說:“娶妻生子乃人之常情,大少爺不必跟我解釋。”
大少爺冷笑,“娶妻生子是人之常情,這麽說來,阿柴你有一天也會娶妻生子?”
我撩起眼皮望他,回道:“應該是吧。”
大少爺嘴巴抿成一條線,眼裏帶着陰郁的火,說:“如果我不允許呢?”
我蹉嘆,說:“難不成大少爺管了偌大的江家還不夠,連阿柴娶妻生子都要管?”
大少爺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是我的人。”
我搖搖頭,覺得有點好笑,揶揄道:“大少爺,只要你想,我這條命都是你的。”
大少爺不再說話了。
你看,我總是知道如何能輕易地激怒他。只需舊事重提,将往日的傷疤掀開,摳得鮮血淋淋,如此一來,那些傷痛,便永遠不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