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無風之夜
那段日子,我想,江府也許已經成了城中的笑柄。
于江府而言,這何嘗不是個多事之秋?
黎叔告訴我,江老爺已經将家族的生意全權交給大少爺來打理。如今的江老爺,甚少出去見人,也不會客,每天都躲在別院裏把玩收藏,喂魚逗鳥,成了甩手掌櫃,過得倒也輕松逍遙。至于江夫人,纏綿病榻,病情反複,始終不見好轉。
偌大的江府,便靠大少爺支撐。
這樣一來,大少爺不得不忙碌起來。江家的生意需要打理,大少爺經常外出交涉協商,日子久了,能力便展示出來,更讓人意外的是,江家族裏的一些叔伯長輩竟都被他收為己用。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不久前的一次外出采辦,大少爺出事了。
黎叔說,一行人是在回程途中不幸遇到了山賊。這次采辦的貨物全部被山賊擄劫,同行有兩位江家的叔伯,在混亂中不幸被山賊亂刀砍死,只留了個全屍。大少爺也受了傷,腹部被劃了一刀,刀口大,傷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所幸性命并無大礙。
這次意外,讓大少爺在家休養了兩個月。
養病的那段日子,大少爺索性從文園搬到了主院。
當時我的身體已經休養得差不多了,能夠下床走動。我倚在門前,靜靜地看着文園的仆人搬搬擡擡,行色匆匆。
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他們偶爾擡頭看看我,然後很快就收回目光,那些目光夾雜着太多情緒,我分辨不清。有猜忌,有竊喜,有幸災樂禍,有漠然,還有……或許還有一些是同情。然而我想,我人緣這麽差,恐怕大部分的人都覺得我是活該吧。他們都知道我得罪了大少爺。
明明是身為賤籍的奴才,卻不守本分,恃寵而驕,你看,現在摔狠了吧?
這些人來來往往搬着東西,漸漸走遠,直至喧嚣消失,文園再次徹底冷寂下來。我想起當年初春時節,大少爺那場虛驚一場的天花,文園也是如此的冷寂,只是時移世易,一切都不同了。
整個文園又空了,剩下我和黎叔。
黎叔說他是留下來照顧我的。我不明白,我一個罪奴身份,還要什麽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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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遠離大少爺身邊,我也樂得輕松,天天跟着黎叔學種菜。文園偏北角落有一片空地,原來是種果蔬的,可是前幾年被大水沖刷十來天後,土壤不再肥沃,種什麽都不活不了,于是這塊菜地就這麽荒廢了。
我跟黎叔賣了個乖,央求着他将教教我種菜的本領。黎叔本來不以為然,覺得我在做無用功,又禁不住我每天軟磨硬泡,最後只好同意讓我折騰。
得了塊菜地讓我自由發揮,種些什麽好呢?
俗語說,六月苋,當雞蛋,七月苋,金不換。我一拍大腿,把想法跟黎叔一說,權當報備一下。他一聽,也覺得種苋菜的主意不錯,立馬就同意了,隔天就給我買來了種子。
也許我有幹農活的天賦,頭一次投了些苋菜種子下去,竟然就長活了。三五天後,苋菜出苗,綠油油一片,鮮嫩嫩的,煞是好看。二十來天,苋菜收獲,我只摘了滿滿一籮筐。晚上燒來吃,和黎叔先嘗了個鮮。
苋菜口感甘香,又清酷暑之熱,炒燒、煎湯、煮粥、絞汁各種烹饪方式都試了個遍。可這一大片的苋菜,只我和黎叔兩人也是吃不過來的。黎叔來跟我商量,說是摘一些供應到後廚去。
我沒法拒絕。
沒過幾天,黎叔就樂呵呵地跟我反饋說,大少爺特別喜歡吃這道菜,幾乎天天都讓後廚煮苋菜來吃。黎叔又說,外面賣的苋菜終究不如家裏種的來得新鮮,吩咐我種苋菜的功夫不能松懈。
我聽了一笑,不以為然。
黎叔就是這樣的性子,忠心不二,腦子裏的想法不多,只要是主子高興的,他都樂意去做。
而我卻是不一樣的。
夏夜悶熱,我沖過涼水澡後,習慣用木桶将洗澡水蓄起來,每晚來澆一次苋菜。這個法子是從書上看來的,說是苋菜最喜洗澡水,澆灌過洗澡水的苋菜長得愈加茂密抖擻。
我提着一桶水,慢悠悠走到菜地去,還沒走近,便停住了腳步。
那片長勢喜人的苋菜地前,負手站了一個身量修長的人,身影熟悉。那人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
這夜裏一身白衣勝雪、風度翩翩之人不是大少爺又是誰?
哦,對了,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被人拿捏在手掌、處處小心翼翼的大少爺了。我放下水桶,恭恭謹謹地喊了一聲:“大少爺。”
大少爺沒應我,只一動不動地站着。
我擡頭,看見他一身白衣,臉上是同樣蒼白的病容,眉宇間纏着一層難以掩飾的疲憊。我想,或許大少爺這場傷還沒好徹底。
大少爺站着一動不動,我也站着一動不動,兩個人隔着幾丈的距離,互相對望。我犯賤的性子改不過來,一時恍惚,心底居然隐隐地懷念起他薄唇間吐出的那些刻薄又傷人的話語。
在我晃神的瞬間,大少爺突然擡起腳,慢慢走到我跟前。他上下打量着我,半饷,一聲嘆息傳來。大少爺的神情突然變得柔和,聲音也是輕輕淡淡的:
“阿柴,你當真是喜歡這樣的日子?”
我愣愣地看着他,然後點點頭。
他臉上的神情極淡,“你就這麽不想回到我身邊?你就這麽讨厭我?”
我眼神對上他嘴角下兩道深深的皺痕,過了片刻,才說:“大少爺,你瘦了。”
“是啊……”大少爺眼神落到我身後,似乎望向遙遠的虛空,“我過得……”他嘴巴微張,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斟酌,片刻後,他的視線重新聚攏,回到我身上。
“我這段日子生了一場小病。”他輕聲說。
我淡淡一笑,說:“那大少爺你得好生休養,這偌大的江府,沒了你不行。”
他眼睛眨了眨,問道:“你不關心我得了什麽病?”
我仍是在笑,“既然大少爺都說是小病一場,我想,有劉大夫在,應該沒什麽大礙。況且,大少爺你現在不正好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嗎?”
聞言,大少爺臉上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容,笑意轉瞬又消失不見。“你還在怪我。”話題突然一轉,他的語氣十分篤定。
我搖搖頭,語氣平淡地告訴他:“大少爺,你想多了。”
這個夏夜一絲風都沒有,悶熱極了,仿佛我倆之間的空氣并沒有流動,反而凝聚成一張網,漸漸收攏,網住,将我的喉嚨扼緊。
而站在我跟前的大少爺一言不發,只拿一雙眼睛定定地鎖住我。
我将手擡起,放到面前,在半空中掃了掃,試圖趕走這種氣悶,“大少爺,你連‘天花’都挺過來了,還怕這些小病?”
大少爺忽的嗤笑一聲,語氣有點冷,“你還真是沒變,說話從來都這麽針鋒相對。”
他臉上又是那種譏諷的笑容。
我望了他片刻,心裏有點難受,于是移開視線,彎下腰,拎起地上的木桶,朝菜地走去。
大少爺站在原地,沒有跟過來。
我拿起瓜瓢舀水,一勺一勺地把水灑向菜地。
一大桶水很快就見底,我揉了揉酸了的手腕,彎腰想把剩下的水一并澆完,突然聽到大少爺的聲音幽幽從身後傳過來,“這次我走商,遇到了山賊。”
我動作一頓,緩緩直起腰來。
大少爺繼續在說:“我的腰腹被劃了一刀。”我回過身,看見大少爺正舉着手,指向他左邊的腹部,我知道,傷口就在那裏。
“流了好多的血。”大少爺平靜地敘述着,仿佛受傷的人不是他,“阿柴,你會心疼嗎?”
我直視他的雙眼,看見裏面冷浸浸一片冰冷。
于是我搖了搖頭。
“是嗎……”大少爺低聲輕嘆,一臉惋惜。
我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大少爺,這是你安排好的吧?”
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世間仿佛靜止不動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少爺擡頭,嘴角一彎,突然笑了。
“阿柴,你看出來了?”他笑吟吟看着我。
那個笑容太扭曲,甚至有點滲人。
“還是你了解我。”
一時間,我不知道拿什麽話回他,只能用眼神沉默回望他。
大少爺笑過後,稍稍收斂起過分誇張的笑意。他步履優雅地往菜地走近幾步,到了離我不足一丈的距離,站定,說:“這次死的兩個老家夥都是被蔣氏收買的人,當初在我面前就是個跳梁小醜,現在還想對我指手畫腳。阿柴,你說他們是不是該死?”
我抿着嘴,沒回答。
大少爺笑了笑,說:“阿柴,這次你也要為那兩個老東西喊冤抱不平嗎?”
我搖頭,“他們死了與我何幹?”
他低頭俯視我,身上好聞的氣息向我聚攏而來,“阿柴,你是怎麽了?不指責我?不罵我殘忍了嗎?”
我仍是搖頭。
沒用的,我知道。他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我開口問他:“大少爺,你這次來是想做什麽?如果是關心這塊菜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用心種好這一畦苋菜的,你用不着擔心,江府斷不會養着一個閑人。”
“阿柴……”大少爺搖搖頭,叫着我的名字,像一聲嘆息。
“我來告訴你,我要娶妻了。”
哦,大少爺要娶妻了。
“大少爺,你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
我早就想到了。
我看着他,嘴角勾起一個笑容,“恭喜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