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錯譜
“黎叔,把食盤端過來吧。”我輕聲說。
黎叔慢慢起身,走到桌前,将食盤端到床頭,糾結地看了看我,又低頭看了看盤裏的食物。似乎是經過一番激烈的掙紮,他最終試探性地說:“阿柴,要是你實在不想吃,就算了吧。”
我回以慘淡的笑容,拿起調羹舀一勺白粥,慢慢喝了起來。
黎叔忐忑地看着我,一言不發。
直到半碗下肚,久久罷工的胃霎時間運作起來,也受不了了,翻騰起來,我才作罷。黎叔看我停下來,也沒再強求。又把食盤端走到桌上。
他坐了回來,仔細觀察我的神情,關切地問:“你還好吧?要不要叫大夫?”
我發腳冒出絲絲冷汗,胃裏一抽一抽地痛,還是堅持着搖搖頭,說:“不用。”自己不愛惜身子,自己糟蹋自己,都是活該。現在這點疼痛又算什麽呢?為了達到目的,總是要有些犧牲的。這個道理,我從小就懂得,況且,大少爺還言傳身教了。
黎叔嘆了一口氣,又問:“阿柴,是不是黎叔連累了你?”
我咬咬牙,強行忍下疼痛,輕聲安慰他:“黎叔,不是你也會有別人。我總不能讓這些無辜的人受我牽連……”我手上已經染有血腥,作為大少爺的幫兇,江璘和綠菡的性命已經交代到我們手裏,再多幾條,我會在意嗎?
或許我不會。
然而黎叔不同,他算是為數不多的老熟人了,我不願害他。
黎叔眼神黯淡下來,緊皺的眉頭一直沒有松開,開始對我勸解,道:
“阿柴,我是真的真的不明白你和大少爺之間有什麽誤會。你怎麽老是跟大少爺過不去呢?要說你對大少爺不好吧,又不是,你看之前大少爺被誤診為天花的時候,整個文園也就你不怕死留了下來,自動請纓照顧大少爺。這些,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按理說,你都有決心為大少爺赴死了,怎麽又老是跟他過不去呢?先不說這次逼得大少爺動怒,就說以前吧,不也大少爺氣得将你打發到廚房打雜了嗎?要不咱倆也不會結識……”
“黎叔……”我試圖打斷他。
可他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股腦繼續說:
“其實吧,阿柴,說句掏心的話,我是覺得大少爺也很看重你的。江府這麽多人,誰不知道你是大少爺的心腹?即便你犯了錯事,惹了大少爺不高興,大少爺還是寬厚待你,沒有責罰。就像這次吧,還不是請了大夫給你看病?這樣的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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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靜地看着黎叔。
他搖頭晃腦,喋喋不休地往下說,至于說了些什麽,我沒有再注意聽。
剛開始我還懷疑黎叔是被派來當說客的,可是轉念一想,就他那死腦筋,想必也記不了這麽多話,所以,他對我說的,估計都是肺腑之言,真情實感。
有很多的話我不能告訴黎叔,即便說了,他也不一定懂,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反複思索:為什麽我和大少爺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苦思冥想,沒有結果。可心裏隐隐有種感覺,左右不過是一種認命般的感知——我們終将會走到這一步,就像是注定的。
冥冥之中,我早有預感。
可我只能回複黎叔,“我也不明白。”
還有就是——
“事情不是我能控制的。”
黎叔聽了,只是嘆氣,望着我欲言又止。
像是有了約定一般,從此之後,都是由黎叔給我送飯,按時按候,一日三餐,雷打不動。
我也很配合地用食,積極地配合劉大夫的診治,企圖重新挽救這一具病軀。初時,我并不能吃多少,有時候即便是多吃了那麽一小口,胃部就會不舒服,翻江倒海,一下子就把剛剛入肚的食糜吐個幹淨。後來,劉大夫給我開了點藥,服了幾天,這情況才慢慢改善。
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大少爺都沒有出現過。
我心裏忍不住期盼,期盼他能忘了我這人,徹徹底底地将我抛諸腦後。
日子就這般過着。
再到後來,便是聽到大小姐江蕊出嫁的消息。
大小姐江蕊很早就訂了一門親事,是城內陸家二少爺,年輕俊傑,和大小姐般配得很。
大小姐出嫁的日子提前了,是江老爺主動提出的。
二少爺去世已經過了大半年,江老爺和江夫人身體一直不太好,便想着趕緊讓大小姐出嫁,好給江家添添喜氣。
江老爺親自交代,這事便交給大少爺江祺去辦了。
大少爺很是盡心盡力,一切事情安排妥帖,每每還得到江老爺和江夫人前詳細彙報。饒是及愛過你夫人,也挑不出刺來。
終于在三個月後的大婚之日,敲鑼打鼓将大小姐江蕊送到陸府。
風風光光嫁出去,三朝回門,江蕊卻哭哭啼啼回了江府。
衆人只看到大小姐一人回來,卻不見新姑爺陪同,都以為大小姐在陸府受了委屈。沒想到過了一會,一個面容醜陋,身材低矮的男人攜着禮品,領着一隊人馬往江府來了——這人竟就是新姑爺?!
衆人一愣,不是說大小姐要嫁的是陸府英俊挺拔的二少爺嗎,怎麽貨不對板啊?
原來大小姐江蕊歡天喜地嫁到陸府,确實是和青年才俊陸府二爺拜的堂,行的禮。拜完堂後,依照慣例,要送新娘子回新房。可底下的人不知怎的,竟出了差錯,将新娘子送到了陸府大爺的房間裏去。
這陸府大爺當天因為親弟弟娶妻,心裏着實高興,一高興,不由得就多喝了幾杯,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飄飄然了。開了房門,忽見一個娉娉婷婷的美人兒端坐在床前,也沒多想,一個神智不清就往床上摟去了——
兩人居然同床睡了一覺。
第二天一早,江府大小姐醒來,轉頭一看枕邊人,先是吓住了,回過神來就哭天搶地的,直說不活了。
陸府的人才知道原來昨晚找了一夜的二少奶奶居然是徹夜在陸大少房裏,和陸大少睡了一宿。
這可如何是好?
話說回來,這陸家大爺跟陸家二爺是一母同胞。陸家大爺先天不足,身子虛弱,出生時一條腿就有點問題,長大後,因半邊臉有點歪斜,樣子略醜。況且在陸家二爺的襯托下,就愈加顯得醜陋了。陸家雖說也是大戶人家,可是因着陸大少的自身問題,那些門當戶對的府邸裏都不願意将閨女嫁過來,陸府對這個大少爺也護得很,不肯讓大少爺輕易受了委屈。因此,這陸家大少都快三十了都未娶正妻。
陸大少和陸二少因為是一母同胞,從小感情就好,況且因為陸大少的不幸,陸二少不知怎的覺得自己也應該負上責任,對自己哥哥謙讓擁護,見不得別人欺負自家大哥。
這不?眼下出了這樣掃面子的事,陸家二少知道了,不但不惱,還替二人求起情來,說,看來嫂嫂和大哥是有緣分的,不如就成全了兩人罷。
你聽,這就叫上“嫂嫂”了,意思還不明确嗎?
米已成炊。
陸府當下就決定,昨日辦的酒席就是為陸府大少爺娶妻了。這江府大小姐江蕊以後就是大少奶奶了。
陸府做了這般好的買賣,心裏肯定偷着樂啊。
可江蕊不願意啊!
江蕊一早從床上醒來,一看枕邊人這副模樣,頓時吓得忘了腰酸背痛。
江蕊求死,陸府的人哪裏是省油的燈,連忙派人寸步不離地守着她。江蕊又悲又怒,說陸府的人騙了自己。陸家的人就回應說江蕊無禮,昨夜洞房花燭夜,又沒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着她和大少爺睡,怎的昨晚不反抗,一覺醒來,就來哭鬧撒潑。
江蕊吃了暗虧,嘴上說不清。昨天拜堂的時候人還是清醒的,進了房間不知怎的,腦袋就昏昏沉沉的。江蕊自己也搞不清楚是發生了什麽事,只氣得一句話回不出來。
陸府的人見江蕊說不出來話,氣焰更甚,底下的奴婢居然也沒給她好臉色看。
江蕊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從江府帶過來的丫鬟也見不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氣得心裏直怄血。
這三朝回門,好容易總算是找到了傾訴的地方。
大夫人聽江蕊哭訴完此事,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過了老半天,在床上醒來,目光渙散,張嘴喃喃就說,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害了她。
在場的人聽得一頭霧水。
江老爺也氣得緊,當即拍桌而起,怒道:“荒唐!”
大少爺當天外出辦事了,被江老爺派人叫了回來。他見了大小姐的新姑爺,也是吃了一大驚。知道事情的始末後,更是一臉悔意,連連說是自己的錯,害了大妹。
江老爺的氣才消下去一點。
大少爺便拉上新姑爺,三個人關上房門聊了半天。
出來後,大少爺便去找江蕊說話。
說完話,江老爺也來寬慰江蕊:這陸家大少爺雖然相貌不夠出色,可卻是個心地善良之人。陸家大少爺性格溫和軟弱,雖然當不了家,但陸家以後的當家陸二少,十分愛重這位兄長,有了陸家二少的保護,以後的日子必定不愁吃穿,安枕無憂。至于陸家态度無禮一事……他會找個機會提點提點陸家的,兩家還有生意的來往,陸家是無論如何都要給江大小姐面子的。
江蕊也知道事已至此,無力回天,只不過回了娘家,悲從中來,不由得将苦水、委屈全部都傾瀉出來。這哭完了,她就死了心,跟着新姑爺回了陸府。
這場鬧劇才算是收了場。
可大夫人經此一事,躺床上一病不起了。
我問黎叔,大夫人一病不起,大少爺如何表現?
黎叔奇怪地看着我,說,表現?大少爺這麽孝順的人,平日裏忙完商行的事情,回了家都會去給大夫人請安,有時候還在她床前陪她聊天說話,一聊就是好長時間……
我聽了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