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分道揚镳
是啊,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然而,難道大少爺不也如此嗎?我望着他,說:“大少爺,你本來并沒有錯,你是受害者。然而,江璘和綠菡姑娘不也是跟你同樣的無辜之人嗎?他們又何錯之有呢?”
我不明白我的話哪裏好笑了,大少爺突然仰起頭來,大笑起來,笑得幾乎停不下來。
他幾近笑出眼淚來,對我說:“可笑!無辜?江璘他怎麽會無辜呢?斯人無罪,奈何懷璧其罪。他的罪孽便是投胎做了蔣氏的兒子!他的罪便是他母親帶給他的。”
簡直是強詞奪理!那一刻,我怒極反笑,嗤笑道:“既然如此,你所遭的罪也因為你是先夫人的兒子!?”
“阿柴!”大少爺暴喝一聲。
這聲暴喝響徹山野,樹林裏的飛鳥受了驚擾,一瞬間齊齊拍着翅膀往高空飛。
大少爺嘩的一下大步上前,一手牢牢掐住我的脖子,将我舉起,他怒目圓睜,手上青筋突突地暴起。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麽嗎?”
疼痛在一瞬間抵達,我喉嚨似乎已經被捏碎,漸漸呼吸不上來。
我用手極力去掰開他,掙紮着身子,仍是艱難地說:“你……這樣……和蔣氏,又有何區別?”
大少爺的臉可怕地扭曲着,幾乎貼在我臉上,眼珠子放出狠辣的光,一字一頓說:“阿柴,人和人在這點上本就是無區別的。”
說完,手一松,我整個人無力地滑落到地上。新鮮的空氣争先恐後湧進肺裏,我感到喉嚨撕裂般疼痛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呵。江璘有罪?那綠菡姑娘呢?她又做錯了什麽?我雙手撐在泥土地上,仰望大少爺,嘶啞着說問他:“綠菡呢?綠菡姑娘又欠了你什麽?”
大少爺拂了拂翻起的衣擺,負手站在我面前,說:“她不欠我什麽。”
“那她又犯了何罪?”
“她也沒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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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否定他,“不對,不對……”
“呵。她有罪。”我冷笑起來,擡起頭來,瞪大眼睛看着大少爺,說:“她的罪就是太蠢了,她太蠢了,愚蠢地愛上了你,愚蠢地為了你犧牲自己……她為了你欺騙江璘、辜負江璘,現在她的良心日夜受折磨……她有罪、她有罪……”
我難以抑制地狂笑起來,笑得眼淚直冒,“我也有罪,是不是我也得死?”
大少爺臉色忽的一下沉下來,緩緩吐出幾字:“你與他們不一樣。”
我搖搖頭,冷冷地看向他,口齒清晰地否定道:“我跟他們沒什麽不一樣。只要你想,你随時可以讓我在這個世上銷聲匿跡。”
大少爺眼神閃爍一下,很快又鎮定下來,搖搖頭說:“你在胡說什麽。”
我心裏冷笑,繼續開口道:“大少爺,其實你早就想要我的命了,不是嗎?你不是一直問松娘臨死前到底跟我說了什麽嗎?我現在告訴你。松娘臨去的那天清晨,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讓我不要怪你。”我狠狠盯着他,緩緩說道:“她怕有一天我知道真相,會恨你,會害你。”
大少爺無為所動,漠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難道到了這種時候,你都不肯對我坦白?又或者你對所有的人都只有小心翼翼的謀算?
我盯着他愈發冰冷僵硬的臉,心中猶如刀割滴血。
“大少爺,我在說,其實我跟江璘和綠菡姑他們一樣。大少爺你輕易就能要了我們的性命,不是嗎?只要是你前進道途上的絆腳石,你就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
“你給我治膝蓋的那袋藥粉,裏面下了毒|藥——你當時是要我死。你現在同樣可以要我了我的命。你說,我跟江璘他們又有什麽不同呢?”
我一邊說着,一邊注視着他的反應,可他自此至終都沒有露出一絲被拆穿的窘迫,以及哪怕一星半點的悔意。
綠菡姑娘,你又怎麽會如此看得起我,以為眼前這個男人能夠被我勸服呢?當初如若不是松娘心軟,在水粉湯圓裏放了解藥,恐怕此刻我也早已無聲無息長眠地底下了。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大少爺覺得這還重要嗎?”
“你現在是在跟我翻舊賬?”
我笑了一下,反問道:“大少爺,你覺得我是在翻舊賬?”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我給過你機會的,在群芳樓。那一次帶你去群芳樓是想給你一個下馬威,如果你願意歸順我效忠我,我是考慮過給你解藥的。你原是那個女人派來的人,我不得不防,給你那個機會,已夠冒險,可你……”
我幫他将話接下去:“可我不識擡舉。”
大少爺看了我一眼,那意思無疑就是我猜對了。
“如果松娘沒在水粉湯圓裏給我下了解藥,現在就沒有我阿柴這個人存活于世上了。大少爺,你想過嗎?”我定定地望着他,企圖從他眼裏看到一絲悔意。
然而,自此至終都沒有。
“阿柴,別跟我說如果。”大少爺再次開口,聲音如同冷浸浸的江水,“在你之前,蔣氏給我送來過數不清的婢女,你知道她們都是什麽下場嗎?”
我冷笑道:“她們恐怕在九泉之下,喚少爺償命吧。”
“償命?”大少爺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直笑得身子都抖動起來,冷聲說:“我只怕她們不來索命呢。”
大少爺像是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殘忍,“我賜了她們棺柩一副,也算是不枉主仆一場吧。像她們,便沒有機會在我面前說‘如果’二字,可是——阿柴,你不同,你有這個機會。”
到底我的性命在他眼裏是什麽呢?難道就像曾經那些婢女,像綠菡,像江璘,我們這些人的性命根本什麽都不是嗎?
這個時候,我已經笑不出來了,只覺得整個人疲憊得提不起一點勁兒。
我慢悠悠說道:“這個機會并不是你給我的,是松娘給我的。大少爺,我膝蓋上的傷口至今留着疤痕,恐怕此生都難以消除,當初你給我下的毒,仍然留在我體內,你不是都清楚嗎?當|日,你不也準備賜我一副棺柩嗎?所以說,我跟她們,并沒有什麽不同。”
大少爺沉默良久,才搖搖頭,說:“至少我現在不會要你的命。”
“是嗎?”我高興不起來,“大少爺,你說我與他們不同。其實有什麽不同呢,只不過我多陪了你一段時光。”
大少爺對我的示好,從來是在他難過脆弱的時候,只因為那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
他對松娘好,因為松娘如他母親一般從小陪着他,照顧他長大。他對我比旁人好,因為我陪他走過最艱難的一段路,他在鬼門關轉悠的時候,在松娘離世的時候,那些于他而言最為艱難的日子,都是我陪在他身邊……
就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
再多其他的感情,恐怕是不會有了。所謂情深,不過如此。
大少爺始終沒有否認我的話,只沉默地俯視着我。
我不知道他眼裏的深沉代表了什麽,是憐憫,是冷淡,抑或是厭煩?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問他,“為什麽不是綠菡姑娘?為什麽選了我?”
“阿柴,注意你的身份。我早就提醒過你,你有點小聰明,但是要警惕別被小聰明誤了自己。”那是那天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銘記于心。
那天祭拜,我們最後還是沒有成功地放河燈。
我提着裝有河燈的竹籃,頹敗地跟在大少爺身後下山,最後無言地将竹籃交還給綠菡姑娘,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她一眼。
不知為何,到了後來,我總是回想起那天我們下山時的情景:時近傍晚,山風吹響林木花葉,漫天的火燒雲跟着一點一點落下去,等到了山腳,已全然不見,只剩下極遠處一點微弱的白光。
我在天明山腳坐上了來時的馬車,從此和大少爺分道揚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