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對峙
大少爺仍在他母親墳前跪着,吩咐我說:“阿柴,你去把香燭紙錠燒了吧。”
我應了一聲,跪着挪到身後的竹籃旁,打開蓋子,将裏面的香燭紙錠一并拿出來。河燈此時還用不上,還是先留在籃子裏吧。一邊想着,忽然看到角落位置的一盞蓮花燈的花瓣與其他的不太一樣,再一細看,原來那一片花瓣比其他的多夾了一層紙,所以顏色稍深了一點。
我擡頭看了看大少爺,他背對我,擡手将墓碑上的一片枯葉撚起。
我不動聲色将那張紙抽了出來,只見上面有字,字跡很淡,用了和紙差不多的顏色寫成,不仔細看注意不到。我将紙條匆匆看了一遍,随後塞回河燈裏,與紙錠一并燒了。
火光亮起,白煙飛騰,那上面的字跡随着河燈一同灰飛煙滅。
我眼睜睜地看着殘骸散盡,然後回望大少爺。
他跪着的背影孤獨又悲情,我卻思緒紛擾,心內翻江倒海,想說點什麽,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過了半天,大少爺顫顫巍巍地要站起來,我一看他那模樣,估計是已經跪麻了,趕緊上前将他攙扶起來。
大少爺站起來牽起我的手,拉我往前走,說:“走吧,去把河燈放了。”我連忙彎腰上前,從他另一只手裏将竹籃奪過來拎着,亦步亦趨跟着他往不遠處的小溪走去。
只走了十來步,便來到溪流岸邊。
那條小溪是從山上更高處流下來的,綿延曲折向下,流水清澈見底,緩緩流動。
縱然沒有放過河燈,可我還是聽說過習俗規矩的,此時心裏疑惑,擡頭看了看大亮的天,忍不住望向大少爺,問:“大少爺,現在時辰尚早,我們這就要放河燈?”
大少爺站在溪流旁,臉上神情淡漠,朝遠處天際一望,說:“那就等等吧。”
眼下不放河燈,又有何事可做?我随即又懊悔自己多嘴,耷拉着臉走到大少爺身旁,又問:“那我們在這裏等着?”
大少爺點點頭,說:“不然你想去哪裏?”
我環顧四周山野,心裏也沒主意,便直直坐到地上來,伸出一只手去撥小溪的水。溪水出乎意料的冰涼,我抖索一下趕緊收回手來。
Advertisement
大少爺在旁邊看了我一會兒,忍不住開口:“很無聊嗎?”
我搖搖頭,實話實說:“不。”其實是心裏有話憋着想問他,只是眼下氛圍正好,不是适合的時機,又斟酌着不知如何開口,不免覺得很是煩躁。
“突然間這是怎麽了?我怎麽發現你話變少了?”大少爺說着眉頭皺了起來,又很快松開。
我擡起頭看他,那已經舒展開來的眉頭之間,始終有兩道深深的痕跡消散不去。
消散不去了……
只不過幾個月不見,他竟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殚精竭慮成這副模樣。
我莫名其妙有點洩氣,悶聲說:“大少爺,你怕變老嗎?”
聞言,大少爺的眉頭又是一皺,此次卻是久久不松開。
他緊緊抿着嘴,不說話了。
我蹲在溪邊,望着溪流水波粼粼,虛虛實實的泛着光亮,一下子入了神。我突然無可避免地想起年前在天明寺的那個雪夜,大少爺第一次牽着我的手行走在皚皚雪林中,然後是溪流,再然後是小亭子,接着是綠菡姑娘,緊接着是二少爺江璘……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在我腦海裏飛速地掠過一遍,我想喊停,卻做不到。我當時明明預料到大少爺要做什麽,我應該做些什麽來阻止他,可我最終什麽都沒有做……
所以一切都已經晚了。
任是如何逃避,都避不了這如鲠在喉的一問。還不如手起刀落,早些了斷。
我的手正在撥|弄潺潺流過的溪水,問他:“大少爺,我什麽時候才能回江府?”
大少爺聲音沉穩,說:“是不是在羅府受欺負了?還是無聊了?”
他能這麽問,其實還是關心我的吧?
我心裏五味雜陳,搖搖頭說:“哪有人敢欺負我……我只是……只是想回江府罷了……”
一聲嘆氣若有似無飄過,像是為了安撫我。大少爺緩緩說道:“再等等吧,阿柴,現在還不是合适的時候。”
我再也受不了了,雙手捂面,啞着聲音問:“爺,江府一切還好嗎?”
他斬釘截鐵道:“好。”
我艱難咽了咽口水,接着問:“事情順利嗎?”
他說:“順利。”
是嗎?我苦笑,繼續問:“爺,綠菡姑娘身懷六甲,怎麽還這般舟車勞頓,也不怕有個萬一?”
大少爺似乎是嘆了一口氣,淡淡說道:“不如你親自問問她?”
我眉毛一挑,問:“可以嗎?”
大少爺語氣突然變得生硬,“阿柴,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沒敢看他,只低頭注視着波光潋滟的水面,悠悠道:“大少爺,我也想問你,你,到底想做什麽?”
此時日已西沉,漫山遍野都被火燒雲籠罩了一般,天地、萬物,變成橘紅一片,有種說不出來的遼闊壯觀。
大少爺寬大的衣袖被山風吹得隆隆作響。
他居高臨下睥睨着我,冷靜從容道:“我想要做什麽你不是知道嗎?從我跟你達成交易的那一刻開始,你不就心知肚明嗎?現在又反過來問我要做什麽?你不覺得有點可笑?”
我搖搖頭,心裏不免絕望,“不是這樣的,大少爺,你……”
大少爺逼近一步,神情冷峻像不帶一絲感情的冰雕,嗤笑道:“阿柴,你我均不是善人,事到如今,你又抽什麽風要去做聖人呢?”
我擡頭看他,眼神無法聚焦到他臉上,“我從來知道自己不是什麽聖人,我也跟你達成過交易,明白自己的本分。只是……大少爺,冤有頭,債有主,害你的是蔣氏。報仇何必牽扯到無辜之人呢?”
“阿柴,我該說你天真嗎?”大少爺冷冷一笑,說:“這世上又有誰是無辜的呢?”
我知道根本說不動了他,心裏異常苦澀,“只是在你和大夫人這事上,江璘和綠菡姑娘就是無辜的。”
“你不懂。”大少爺斬釘截鐵地說。
我感覺到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冷意,心也不由得跟着一點一點冷了下來,可仍是掙紮着最後一絲希望,不死心地勸他:“大少爺,你要報仇,可以有其他更多的方法,不如,不如就放了二少爺吧……”
大少爺定定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眼神空洞而遙遠,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嗤笑一下,冷冷道:“阿柴,難不成他給你帶了幾次禮物,就将你收買了?就讓你對他死心塌地了?那女人一開始将你放到我身邊來就是打着推你送死的心思,你難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不是因為江璘給我帶了幾次禮物就對他死心塌地。我不過是不希望将無辜的人卷入到不幸中去。”
大少爺臉色發青,五官猙獰地扭到一起,怒道:“那我又何其無辜?”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卻無法安慰他一句話。
“阿柴,難道我就不無辜嗎?難道松娘就不無辜嗎?難道你就覺得自己不無辜嗎?”
他的語氣越來越冰冷,其中若有似無夾雜着一縷哀愁,我腦海登時浮現松娘臨死前的枯瘦的面容,還有她在廚房做水粉湯圓的情景,一時之間心裏腫脹,啞口無言。
綠菡姑娘身懷六甲,不知道她是怎麽跟大少爺争取到跟着他一同來祭拜的機會,她汲汲營營,無非是想賭一把,将求救的信號放在蓮花燈內,期待我能夠發現。她恐怕早已努力過了,卻無法改變大少爺的心意,只好将最後的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而我,恐怕也只能辜負她了。
早在開口之前,我心裏便清楚此事沒有回旋的餘地,可還是想努力的一番。折磨江璘,無疑是大少爺報複大夫人最好的方法,他又怎麽可能輕易放棄呢?可是,當我一想起江璘天真憨笑的模樣,他對着大少爺和我沒有一點防備的活潑動作,心裏終究是抑制不住的難受。江璘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其中沒有我的推波助瀾的幫助嗎?我又如何能摘清自己身上的罪孽呢?
無論如何,江璘是真心對待我們的。
那大少爺呢?他是否還有一絲真心?對我?
“大少爺……”我含糊啓齒,神色凄然地哀求他,“饒了二少爺一命吧。”
大少爺冷笑出聲,“那個女人處處算計,又何嘗想過饒我一命?松娘何其無辜,怎麽就沒人饒她一命?如今我不過是奪回我應得的東西,何錯之有?”
終于,大少爺還是冷冷說出拒絕的話來。
一切皆已塵埃落定。
我很悲傷。為了能向他靠近,我走過漫漫長路,沿路坎坷風波風霜摧臉,就在以為已經看到一點希望的時候,他卻提醒我,那不過是鏡花水月,壓根兒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他一直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自松娘離世,他便也跟着抛去最後的一點慈悲,本以為自己能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他于世上唯一的慰藉,此時看來不過是可笑的自作多情。